1
大头,听说你同桌那个美女,是从北京来的。赵飞和我一起靠在栏杆上侧着身子,一脸兴奋对我说着。
是吗?我转过身透过玻璃找寻着教室里的小染,此时的她手里正拿着本书和另一个女生嘻笑打闹着。
对,就是那个,秦岚旁边的那个。赵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过身来,用手指着小染给我看。
哦,她是北京女孩啊!
你以为,我也是才知道的,怎么样,有兴趣没?
潇小染是北京女孩?怪不得……
我没再想下去,看着身边的赵飞。他傻笑着,眼睛随着小染的移动而移动着。
让你了,你来吧。我回答得很真诚。
赵飞继续专注地看着,居然还笑出了声。
我没有打搅他对潇小染的多彩幻想,离开他换了一个地方。
2
真的,我说真的,在没遇见小染之前,我真不知道什么是吊带衫。我甚至怀疑,在此之前我是否真的听过这个名词?
3
你知道哪有音像店吗?
4点27分。还有23分钟放学。
我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看表了。2点38分是我今天下午第一次看表。其实那时上课还没有10分钟。
潇小染下午来上课穿的衣服和早上是完全不一样的。谁也不知道午后会比早上热多少,可是没人像她潇小染那样一天之内换了两套完全不一样的衣服。我没有,赵飞没有,秦岚也没有。秦岚是我们初中最好看的女孩,我记得考高中前最热的那几周她也只是隔天换身衣服而已。而现在从北京来的潇小染竟然一天之内换了两身衣服。这样的举动让我感到惊讶,更别说那些几天才换一次衣服的男孩们了。潇小染是随着上课铃声一起进的教室,她的座位是第5排靠窗的那个,我的左边。从她进入教室的那一秒一直到现在,4点27分,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次回头频频看她了。而她,潇小染,却毫不在意平静地度过着这个下午。可我却异常难受。首先,我是觉得别扭。在此之前,还从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那么多人让人猜不透的复杂眼神一次次射向、洒向、落向我所在的位置。我知道那些眼神没有一个是看我的,但我还是渗出一身汗水很不自在。那些眼神的主人有假装无意瞟一眼的,有慢慢扭动着脖子偷看的,还有的是先做出鄙夷的样子接着才翻动着眼皮上下打量着,好像只有这样才顺理成章。这其中,最有创意同时也是最无耻的人是赵飞。他根本没回过头,他整个人趴在课桌上用厚大的课本挡着一面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镜子,通过镜子偷看并享受着。谁知道他这样看了多久。当有光晃到我时,我才注意到他。他非但没有停止而是对着镜子得意笑着,做着一些只有我们之间才能理解的动作。我本也想回他几个表情或是手势,但想到了左边的潇小染我就罢了。再说那潇小染,这都一下午过去了难道她一点都没察觉到?不可能啊,那么多各类眼神频繁从她身上来了又去,更别说那镜子反射出的光了,她没理由发现不了的。那就是她早就发现了却装做若无其事置之罔然?嗯,这个有可能。也只能是这个样子,若事实不是这样我真想不出第二种假设来解释了。况且课间休息时秦岚和潇小染的一段对话更能证明我判断是正确的。
哎,小染,你这衣服真漂亮,是在北京买的吧?
嗯,暑假买的。
什么牌子?我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见过。
我形容不出秦岚在说这句话时的口气和眼神。
是吗?可能是你记错了吧,这不是什么牌子,小店淘的,一百六。
潇小染扬起了眉在笑。
那件160元不是什么牌子的小店衣服,这些年一直在我记忆中闪烁着挥之不去。每当我听到看到性感这个词,我总会先本能地想起那件衣服那天下午的潇小染。
你知道哪有音像店吗?
片刻寂静。好像教室只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我带着不安去看她,她侧着身,在专心地写着什么,写得很快。她嘴角挂着笑,眼睛垂得很低,眼神随着笔尖的流动而流动,有几根头发滑落下来,她用左手很快把它们撩到耳后。
你知道吗?
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她又追问了我一次。
音像店?是卖磁带的地方吗?我的目光在她的周围游移不定,但始终没敢落在她的身上。
嗯,她的眼睛随着笔尖停顿了一秒,又继续流动开。
算是吧。
我知道幸福大街那里有一家磁带店。说完这几个字,我的眼睛局促不安地从她所在的方向逃离出去。
又安静了。
我听得见她写字的声音。
我的目光早已落在别处,汗少了许多。
还有10分钟放学。
潇小染还在写着越写越快。
纸条,给你的。
我右手边的女孩扔了张纸条在我的课桌上。
给我的?我边问边打开着。
我操,你小子真够爽的。她穿成这样!
我爽个屁!赵飞他哪知道这一下午我是怎样熬过来的。
潇小染穿的这件衣服,怎么说呢,也许根本不该称它为衣服。
它奇怪得很,竟然没有袖子,那领口也是没有的,前后两块带有大片白花瓣的红布只是被两条红绳连接着。
这衣服怎么穿上的?一不小心那两根红绳是否会断开?要是真断了……
类似这样的问题在我的青春期里困惑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想,同样有此困惑的少年不只是我一个吧,比如赵飞。但也正是这样的困惑使我们的青春变得丰腴且充满了甜蜜。当我们想起那早被蒸发的甜蜜,总会觉得那几年是阳光般的美好,只是风一吹,就散了。
这样的衣服穿在潇小染的身上简直让人无话可说。但那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脖颈却美得有些孤独,白得不现实,而且它们就在我的左手边,怎么躲?
你试着想一想,想一想这样的画面:一个在闭塞的小城里生活了16年的少年,在9月的一个午后非常害羞却又不想让人看穿的样子。原因简单得好笑:那个少年的同桌,那个从北京来的女孩穿了件超出他认知范围的衣服。那少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衣服,也是第一次真实地看见那些只在幻想中出现过的画面。你说,这一切怎么能让他不去害羞,激动?
怎么样,不难想象得出吧?呵呵,对,那个少年就是16岁的我。写到这里我笑了,想想那个下午,我真是傻得可以,血液像是被点燃,我躁动不安。总是假装不经意看几眼后又要伪装自己,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还有那各种各样像我一样偷看潇小染的目光和表情,赵飞和他的镜子,那张醋意横飞的纸条。这些足够让我现在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好奇,好奇这个下午是不是也储存在潇小染的记忆中?如果是,那这一切在她的回忆中又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一段旋律?
总算写完了。潇小染放下了笔整个人靠在身后的桌子上头朝上仰着,噘起嘴长长吹了口气,额前的几缕头发被吹得一跳一跳的。
你刚才说的那家音像店都卖些什么?她坐起身折着刚写好的那几张纸。
卖磁带还有些光盘啊,但不多。我回答得格外小心。
这不废话,音像店不卖磁带卖包子啊?潇小染笑了,是侧着头望着我笑的。我不知道该把目光搁在哪里好。
我是说都卖些什么磁带啊?潇小染寻找着我的眼睛。也就是说哪类磁带?她怕我还是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时间凝固了一分钟。
有卖这种磁带的吗?潇小染从抽屉里取出一盘我熟悉的打口带摆在我面前。
有啊,我点头。
真的?潇小染不相信我的回答。
真的。
不会吧?她尖叫着。这一声吸引来四面八方无数别样的目光,先前那些偷看她的人这一次都有充足的理由仔细地看她了。
潇小染偷看了一眼四周,低下头吐着舌头。
很快就风平浪静了。
潇小染拽了拽我的衣袖。
你真确定那儿有卖的吗?
我说是啊,BLUR的《PARK LIFE》、《13》那也有卖的。
你也喜欢BLUR吗?
我说他们的专辑我都有。
太意外了。潇小染兴奋地做着些奇怪的动作。
潇小染在看表,这是她第一次看表。
就要下课了,放学后你陪我一起去那家音像店好不好?
我真怕有人说闲话。
可我那天还是答应了她。我怎么就答应了她?我想不起来了,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段空白。
下课铃声响起我开始收拾东西,潇小染已经把包斜挎在身上。
我先去把信寄了,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好吗?
好。
我站起身,潇小染从我身前走了出去。
潇小染走出了教室,她的背影是金色的。
我好像发现那件衣服和她穿的牛仔裤之间突然少了些什么东西。
我说不好。
4
大头,打球去吧?
这时我和校门不到50米的距离。
我回身看见赵飞他们。赵飞坏笑着把球朝我扔了过来,我接住了球,也看见了潇小染。她一个人站在校门外,一只手在包带上来回移动着,眼睛注视着我,平静如水。
夕阳均匀地洒在她身上,我只看了一眼就闪得我失去了方向。
你们去吧。我,我有点事。我把球又抛了回去。
行,你行。赵飞还是坏笑着。接着我看到了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朝校门外走去,走向潇小染。
我们走吧。我对她坚定地说着,像是一种解脱。
怎么了?他们给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走在她的前面。
等等我。
5
在驶往幸福大街公车上,潇小染斜坐在靠窗椅子上陆续问了我不少关于打口带关于BLUR的问题。我尽可能回答着,我能清楚感觉到她在看我的眼睛,可我依然没去迎着。我时而低头看着地面,时而像丢了东西一样左右看着。车上的乘客,那些和我生长在一个城市里的下岗工人,农民,小职员,待业青年,家庭妇女……他们看潇小染的样子居然和刚才教室里那些眼神是一样的。车厢里异常安静,偶尔有两三人闲谈几句,但很快就停止了。大家好像都在欣赏着潇小染的声音,不舍得漏掉她说的每一个字。主角潇小染此时却完全陶醉在给我讲她爱着的音乐,那让她痴迷的BLUR。潇小染那独特的北京腔,缓缓飘进每一个听众的耳中,整个车厢都淌着那软软的声音。这样的场景会误以为这是北京城里某趟公车。可是,不好意思,它的终点站是幸福大街而不是天安门。
潇小染那软软的北京腔也溶进了我耳中,我点着头,我微笑着。当她问我时,我都尽力回答着她。
你喜欢BLUR的哪首歌?
很多。
说一首嘛。
TENDER。
嗯,我也喜欢!那For Tomorrow我也觉得很棒,你喜欢吗?
我们就是这样一问一答的。
我总觉得这趟车比往常开的速度要慢很多。
我总觉得所有人都坐在那儿静静听着我们的对话。
我总觉得那几个老人在我们周围指指点点着。
我总觉得那几个中年妇女是在笑我们。
我总觉得那些无业青年对潇小染想着些什么。
我的汗渗了出来了又渗了出来。
这种感觉真他妈操蛋。
6
幸福大街六号,乐迷天堂音像店。
大冯呢?我问小敏。
大哥进货去了。小敏吐着瓜子皮,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就你一人在啊?生意怎么样?我搬出两个凳子示意潇小染去坐。
还行,二三百吧。小敏递给我半袋瓜子。
赵飞没和你一起来?
他,他打球。我慌乱说着。
你吃吗?我问潇小染,潇小染点点头,张开双手。
谢谢。
小染机械地拿着瓜子嗑着。瓜子皮随口吐在了地上。
你朋友?小敏抬了下手肘,指着潇小染问。
嗯,我同学。我刚剥好一颗瓜子掉到了那堆瓜子皮中。
小敏端详着潇小染。
潇小染对小敏友好地笑着,微微点了点头,把手中瓜子皮轻轻放到自己脚下。
没关系的,你就吐到地上,一会儿我扫。
潇小染看着我笑得很尴尬,我知道她没听懂小敏在说什么。
她说你随便点,吐到地上就行,一会儿她会扫的。
你不是本地人?小敏把一颗瓜子放到嘴边换成普通话问。
嗯,不是的。潇小染笑着。
不吃了。把那两箱打口带拿出来我们挑挑。我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瓜子皮。
真不知道那些垃圾有啥好看的。
小敏笑着掏出一串钥匙走向里屋。
潇小染在磁带架前瞎看着,拿起一盒带没看几眼又放了回去。
我随手拿起摇椅上那本看了好多遍的杂志乱翻着。
又出了好多新人。潇小染背对着我说。
哦。
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不知道他们的歌唱得怎样。潇小染评价着。
陈珊妮有新专辑了。潇小染说。
你听过她的歌吗?
不多,好听吗?潇小染还想问些什么,从里屋传来了小敏的声音。
你们进来看吧。
我掀开门帘,潇小染又说了声谢谢走了进去,我放下门帘,走得很慢。
就这些,你们慢慢挑吧。小敏拍着手上的土朝外走去,走到我面前时,她神秘地对我笑笑。我低下了头,听见了小敏关门的声音。
这里也查得很严吗?潇小染站到那俩大纸箱前问着。
偶尔吧,不过大家习惯了在里屋看,我打开其中一个箱子。
一盒盒磁带整齐地摆在箱子里,只是每一盘都被打上了深深的口子。
有几道余光透过玻璃漏进纸箱中,那些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中上下跳动着,又随着光线的消逝而渐渐散去。
潇小染蹲下身,双手放在纸箱边上,贪婪地看着。
真多。比我在五道口见到的都多。
我去另一侧开着另一个箱子。这都是大冯进的货。我们都挑走了不少。
潇小染一盘盘翻看着,似乎有点紧张。
哎,对了,你帮我找找你说的BLUR那两盘带。
潇小染的头埋进了箱子中。
我很快找出那两盘带,走到她身旁放到她那个箱子里。
嗯,是这两张。潇小染反复看着。还好,打得不深。
我看着激动的潇小染。她的后背露得越来越多。
潇小染忽然抬起头仰望着我,我根本来不及躲。
她脸上堆满了笑,一脸幸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没什么事,你先在这挑着,我到外面去和小敏聊会?我低着头低声说。
潇小染再一次扬起那荡漾着幸福的面庞使劲对我点着头。
我在开门。
等等,帮我拿着包好吗?谢谢。
我又走了回去,接下了她的包。
有事叫我。
嗯。
我带着潇小染的包离开了她。
7
那天潇小染挑了23盘带。这让我很吃惊,我最多一次也只挑走七八盘,而她一次买了这么多,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看来她也深爱着这些音乐,也许爱得比我还要深。
在付钱时小敏的话也让她感到了意外。
11盘7块的,12盘八块的,173,那盘陈珊妮得卖10块,一共183,你给180就行。
怎么可能,才180?不会吧,太便宜了。这可都是尖货啊。潇小染又尖叫起来,像下午在教室那样。
小敏笑笑地看着我,看得我也笑了。
潇小染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从钱包里取着钱。
我翻看着潇小染挑出的那些带,除了BLUR那两张,还有RIALTO, GOMES, KU-LASHUKA……我笑了,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什么了。
真不知道这玩意有什么好听的,都烂成这样了。小敏在给潇小染找着钱,用我们本地话说出这句。她说的什么意思啊?
你倒是翻译啊!潇小染像是喝醉了一样对我说。
我是说这些带都烂成这样了,有什么好听的?小敏抢在我前面用普通话说给潇小染。
他们是天才,是我爱的人,他们的音乐完美得没有瑕疵。潇小染说得很神圣。
小敏茫然。我在回味潇小染说的这些话,说得真好。
你是北京人吧?小敏收拾着那两箱打口带。
嗯,对啊!这次茫然的是潇小染。
听你的口音猜的。小敏搬起一个箱子,她踢了下放在地上的另一个箱子对我说。
我大哥也是从北京来的。小敏取出三瓶水,给了我和潇小染。
他是北京哪儿的?潇小染没有喝水。
大冯的妈妈是从北京来的知青。我仰头喝着水。他高中回北京读书,师范毕业后又回来了,在我们学校教英语。可没教几年他就把工作辞了,和他媳妇一起经营这个店。
是他介绍我听打口的,这也是我们这唯一一家卖正版带和打口的。
哦,是吗?潇小染像是听懂了。
我继续玩弄着手中的瓶盖,没再说话。
我们回学校吧,该上自习了。潇小染挎着包站起身,用手把头发向后整理着。
小敏再一次打量着潇小染,从头到脚好几次,最后还是停在了潇小染那件衣服上。
这盘带我先拿走了,我把一盘带在小敏眼前晃了晃。
谁的带?潇小染向我快走了几步,靠近了我,探着头看着磁带的封面,我无意间向后退了一步。
这谁呀,好听吗?
ZERO7我很喜欢。
没听过。潇小染把带还给我。
我和潇小染一前一后出了门。
你们下周再来吧,大哥下周二回来。
身后传来了小敏的话。
知道了,告诉大冯有好东西给我留着。
天黑透了。
8
9月晚上的味道实在好闻,暖暖地扑面而来,淡淡一下,瞬间整个人都变成软的。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微笑地享受着,把这气味一点点存在脑海中,一些年后再次想起那个9月的晚上,这味道就会缓缓地从记忆中溢出,甜蜜无比。
错过了最后一班车,我和潇小染走在幸福大街上。这是小城绿化最好的一条路,就像所有的植物都愿在这里生存。路的两旁是槐树和各种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散发出的香味和九月的味道混在一起,构成了今晚的味道。这其中有没有潇小染的味道?
我特高兴,真没想到在这里能买到这么多好东西!潇小染走得很快,那一包磁带也随着她的节奏晃动着。
这离学校还有多远?潇小染问得很急迫。
我知道她是急着回学校去听那些带。
再走20分钟吧。
潇小染走得更快了,我快步跟着她。
要不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我和潇小染在一家小吃店门口站住了。
她说快要饿死了,进了那家店。
我没随她进去,手在身上的口袋里胡乱翻着。
我的钱呢?
这是我和潇小染作同桌的第一天。
9
窗外的蓝色已悄悄褪去,唯美的雪花和匆匆的行人都已不知道躲到了哪里。这个城市画成了一张独立流行的写意:墨黑的天空,银白的陆地,连接它们的是那孤傲的楼群冰冷的广告牌上娇艳的美女,忧郁的路灯流出一点点温存的诗意。我换了张唱片,让故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