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7年第08期
栏目:小说潮
老大收工时,天已煞黑,但所幸的是今夜有微薄的月光。尽管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背在背上的犁铧敲打出的节奏有点紊乱,老大还是觉得受用。用他自己的话说,坐办公室的爱他的笔,我种田的人没有理由不爱自己吃饭的“家伙”。
在老大跨越一道田坎时,五个脚趾没能抓牵,脚下一滑,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倒在田里,犁铧咚地一声撞在田坎上。老大爬起来,伸了伸背,腰扭了一下,有点疼。老大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妈那个X,在这时节还跟老子过不去。
这些日子老大很忙,插秧时节,要收要种。自己一家子五口人的田地,老二一家四个人的田,还等着他去犁耙呢。用一句土语说,真是忙得屁眼儿插针不进。但想起老二那见了几天世面就一幅不得了的样子,老大就来气,很想撒手不管。但想想毕竟是亲兄弟,能帮的还是得帮,一根藤上吊着的两个瓜,哪里不磕碰几下呢?
老二回来过春节时,满嘴说得白泡子股是股的流。他说城里那才叫好,就是走一步路也比农村好上十倍。哪像农村,土里来土里去,不要说是上坡种地,就说走几步路,爱惜鞋子脚又要受罪,要不想脚受罪,鞋子又遭不住。说着老二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包印有“心心相印”的纸,从里面抽出一张,就擦起他的皮鞋。
老大提起放在地上的猪潲桶,他只觉得那么好的纸,从那精美的包装来看,肯定是金贵的了,用来擦鞋好可惜。老大看不惯地皱了皱眉头,拖着浓重的鼻音说,老二,你说你婆娘在家图个啥?喂几条猪种四个人的田地,还拖着两个小孩,空下来连个电视都没有,你说你在外面潇洒了,屋里这个摊子咱就这样?
喂猪?能顶个球用。一头猪从小喂到大,除了本钱粮食钱工钱和打针预防的药钱,请问还有好大个搞头?老二边擦鞋子边头也不抬地说。种地就更不要说了,你说你一年忙到头,有几个剩余的钱?不是我说,我们在外面一个月的工资也能买你一年的稻谷。老二伸直腰,嘴瘪了瘪,眼睛里透着不屑的光。
老大的气上来了,我说老二,你行?那还要你婆娘种啥地,干脆把她们娘儿几个接到城里去算了,在家这不是给你丢面子吗?话说回来,如果老子们农民都不种庄稼,不饿死几个才怪。
老大,话是有这么一说,但那也只是对那些没有办法的农村人说的。在这大好的形势下,有办法的人谁不出去淘金?就说你吧,你儿女都出去挣钱了,你又何苦呢?还那样没日没夜的。老二用手将油光水滑的头发轻轻捋了捋,好似奶孩子的妇女为她的孩子捋被子一样,轻轻柔柔得不带一缕风声,以防整乱了他的发型。
我可是蹦跶不动的人了,哪敢跟你比,想飞就飞,想跳就跳。我这老农民一天不做就浑身不自在,也许是天生的贱命啊,变了泥鳅还能怕泥糊眼?老大带着揶揄的口吻说。
人生短短几十秋,能行乐时且行乐嘛!老二说,老大,你都近六十的人了,图个啥来着?儿女都各奔前程,自立的自立,另闯天地去了。你要是累死了,到时可不好写祭文。
我累却是累有所值,你看我能把楼房垒起来,你呢?老大真有点生气了。你这些年在外,不是我累,你家田里的活,你婆娘能搞得清楚?不是我说你,你不要真以为进了几天城就是城里人了,说话要实在一点。
我有啥不实在了?我没给她们寄钱吗?我让那哈婆娘请人犁耙田,给钱。谁知她却请你了,而你也一根筋地不向她要钱,这是一个现实的社会,我说你才不实在呢。现在在农村砌什么房子,真是老土一个,还不如把钱放在银行让它下蛋。
你……老大被老二噎得说不出话来。
老大将犁铧扶正,用力在上面压了压,这样就可以松手了。他蹲了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包裹着的土烟包,慢慢裹起烟卷,远处的山黑黑漆漆的,看不清白天时的模样了。老大的目光在他点燃的土烟冒出的火星子里,显得幽远而深邃。
老大那年冬天得了胃穿孔,躺在病床上,看到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儿子,很欣慰,尽管做手术的钱是他自己出的。大妹二妹都放下家里的活来看望他,女儿在外由于条件限制没能回来,但也打电话寄钱来了。想想养儿养女就是图这样一个盼头,而老二却一个电话都没舍得打。老大想,也许是到年关了吧,他也要回来了。想想这些年给他家忙活,他不可能没有表示吧?当然老大不是想得到个啥,而最主要是想在心灵上得到一丝慰藉。这不,出院那天,老二的婆娘提上一斤白糖,两斤蜂蜜来了,都让老大全部退了回去。
老二回来时,已是大年边上了,他买了一台21寸的液晶彩电,老大知道这是去年春节他说了他的缘故。这可不得了,老二叫嚣开了。他说,他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用这样高科技产品的人,液晶的,再看好久都不会涨眼睛。城里人现在最流行这个。一院子的人都像看稀奇一样,来来往往地进出于老二那土砖垒起来的两正两退的土房子里。
老大一根筋地在家里等着,他想老二再怎么说也应该来问候问候他吧?不说帮他家一年忙到头,就说他是当哥的,刚动手术不久,身体也还没有痊愈,老二就应该来。几天过去了,老二没有来,连动静都没有一个。老大每天都注意屋外面的动静,如果他精神好一点,他就会拖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不停地张望老二能够出现的那条路,可始终都没看到老二的影子。老大的婆娘知道老大那坐立不安的心事,她说,老二现在忙着呢,每天上他家看电视的人他都招呼不过来,还会有时间来看你?你就省省心吧。
老大拖着病弱的身体出现在老二的家门口,这让老二感到意外。以往老二回来,老大是从来不来的。老二知道老大不喜欢附和,你越是显摆,他就越是不会来附和。所以老二曾对老大说,像你这幅德性,只适合在家种田,在外面这是根本行不通的,如果说近点,在农村你也会吃力不讨好。
我要讨好谁了,自己种自己吃,行得正坐得端,心里无冷病胆大吃西瓜。这是我的本色,也是乡邻的本色。老大说,当摇尾狗那还是人吗?
老二说,老大,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嘛。都几十岁的人了,难道你不知道有圆滑这个词?会附和那是叫圆滑,于自己于他人都会有好处。人不求人一般大,但你平常没有给自己留一条路,在要求人的时候再去铺路那可就晚了啊!
老大说,有事无事地我会得罪谁来了?除了得罪你,我看我也没得罪谁。就说你这土房子吧,乡邻们还不是看在我面子上才来帮忙把它砌起来,就你那两下子,还差得远呢。
是,是你的面子,我领你的情了。说实在的,我现在还看不起,你看这房垛子,东偏西倒的,看着就吓人,觉都让人睡得不踏实。
老大气得说不出话来,吼了一句,老子这是背人过河把他卵子给顶了,倒走不脱人……话还没有说完,拖起老二家靠墙的锄头就要挖老四家的墙壁。村邻们赶忙抱的抱,拉的拉,劝的劝,都说老二的不是,这才好不容易将老大的火气平息了下来。
老大,到屋里坐嘛,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要动这么大的火啊,伤身。老大听老二这样说,原本心存气愤的心慢慢地缓和了下来,老二还是记挂着我嘛。
老大来到老二的堂屋,看到许多人都围着那台21寸液晶电视。一向直来直去的老大眼睛还没从电视上收回来,口里的话就出来了,我还以为是啥西洋镜儿呢,不就是面板平一点儿嘛,还这样小,哪有我家的好。我们那是29寸的,电视里的人看着都比你这个大多了,看起上去来劲。
呵呵,乡下人就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我不怪你。你那个电视才值几个钱?再说,此时的科技怎可与你那个电视同日而语,你那是老一代,早就淘汰了。健康电视你懂吗?这是人性化的科研进步。
我不懂,我是乡下人,你呢?什么健康不健康,我看了这么多年的电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要说健康,如果说是挑抬,哪怕我比你大十多岁,不是夸大,随时随地都会比你行。
有几斤力气显啥子摆嘛,那是哈儿力。老大,不是说你,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可悲的。特别是在现在这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当然你的时代与我的时代不同。说实话,我这几年也不是白混的,现在我在我们单位已做到主管了,工资是我原先的两倍,又好耍又受人待见。
是,我那是哈儿力。但不是我下哈儿力,你从小到大能有这么舒服?说完,老大不禁有些伤感。
老大的父亲在淋了一场大雨后,就染上了肺结核,一年四季难得几天下床。母亲体弱,时常生病。正在读书的老大骤然间承受了家庭里的重担,十四岁的他很快就学会了用力气挣工分养家。老大后面有两个妹妹,而老二最小(之所以叫老二,那是这里的风俗习惯。排行里一般都是只将男孩排进去),与老大的岁数相差十五岁。后来父亲死了,解脱了他自己也让家人解脱了,而老大也完全背负起顶梁柱的角色。再后来,老大就跟来队里烧砖瓦的孙师傅学了烧砖瓦。建房。娶妻。送两个妹妹出嫁。送母亲长眠地下。让老二读上高中,给他建房成家。这一切都算过去了,也随着时间沉睡了。
老大开始收老二家的钱了,这是从老二说他不务实那年春节后开始的。但没有外面的人收得多。老二的婆娘按照请外面的人那样给他,老大都会退回10块。收第一次钱时,老大觉得这亲情是不是远了?几天的忙活收了不到100块,可怎么都觉得烫手,沉甸甸的。但老大想起老二那幅显摆不念恩情的样子,那些气胀人的话,就来气,为啥不收?不收白不收,在他眼里亲情还不是如一张纸。再说,老二挣得到钱,他不想欠我的情,我也不想他记着我的情,过去的情那是我的义务,但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老大揉着腰来到老二家,老二的婆娘正在喂猪,两个孩子在那桔黄的灯光下做作业。老大说,明天给你们犁耙田。老二的婆娘说,好的,那我一大早去给牛割些草,你早上来我们这里吃早饭吧。老大说,早饭就不来吃了,我早上直接去你们田里吧。
天色已大亮,老大心里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可自己真的动不了,一动腰就像被针扎一样。说好了要去给老二家犁耙田的,老二的婆娘肯定早就在那里等着了。无奈的情况下,老大叫婆娘去跟老二的婆娘说,明天再给她家犁耙田吧。说完这话时,老大真的感觉自己老了,昨天收工就那样轻轻地扭了一下,就痛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唉,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第二天,第三天,老大的腰丝毫没有减轻疼痛的迹象,尽管吃了药打了针。老二的婆娘来看他的时候,问候了老大几句。但老大知道老二的婆娘来的真正目的,那是看什么时候才能给她家犁耙田。老大知道季节不等人。老大说,你去另外找人吧,看样子我一天两天是下不了地,趁这些天有雨水。
没想到真要出去找人来犁耙田还真不容易,老二的婆娘出去跑了两天,还是没有收获。现在的青壮年都已出门打工挣钱去了,而在家的老一辈,哪一家都是一大堆的活,自己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挣你那一点钱。
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老二的婆娘就跟老二打电话。老二在手机里叫嚣起来,老大是不是不想给我们做了,我又不是不给他钱。他真的不干,这田就不要种了,我养得起你们,你在家就做能做的吧。这话不到一天,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到老大的耳朵里。老大骂娘骂爹地叫骂起来,老二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痛成这个样子,他不关心不说,还说我的不是,你以为挣了几个臭钱就真了不起了?有本事你就拿钱去找别人啊,啷个找不到。
在第七天,老大的腰疼好点了,已无大碍,就忍着腰疼帮老二家把田犁耙了。
老二的婆娘在老二的指使下从镇子上买来了液化气罐和燃气灶,老大看着这罐罐有点瞧不起。这一开一扭就来火的东西,但不好将就,虽然没有柴火和煤燃烧的那些黑烟。老二的婆娘只在送煤气罐的人给调好的情况下用了三天,就出现了问题。要不火是全红的,烧起来没有火力,要不这里漏气那里漏气。搞得一顿饭下来,手不停脚不住的。更多的时候自己搞不懂,又得等人家来帮着调试,烦都烦死了。你想这罐子里的气体的危险,在电视上出现过多次,一旦操作不当,爆炸了,水泥屋顶都能炸穿。老大瘪了瘪嘴说,老二这都是钱烧的,头脑有些混乱了。
这些天老大觉得有些窝火,儿子在电话里说,做主管的老二有点不地道。说好了帮儿子做好了跳槽准备的,但正好儿子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到他那里时,老儿打起了官腔。老二说,哎呀,这两天单位没有招人,过些天再来吧,我一定会把你这事办妥。儿子说他明天起程,趁这个机会他要回来玩一段时间。老大说,回来吧,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妈每天都在念叨着你们兄妹。
儿子回来看到这烟熏火燎的,也提出去整一罐液化气回来烧。老大说,我又整不来那洋玩意,到时不要学老二婆娘那样把它整回来当作摆设。儿子说,没事的,这个好学,我在家的日子一定把你们教会。空余时间,儿子到老二家去把那个有些日子没烧的液化气灶一捣腾,就又开始燃烧了。老二的婆娘一个谢谢连着一个谢谢地感谢着,还特地煮了一碗荷包蛋。
老大开始喜欢上了用液化气煮东西,油烟熏的满屋都是。方便好使,不像烧柴烧煤,时常被烟熏得眼泪直流。特别是下了几天雨后的柴禾,燃烧起来的那个烟啊!老大说,难怪老二心思都完全不放在农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