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后,我外公还不死心,给小女儿于励起了个乳名,叫来弟。说也奇怪,来弟、来弟地喊了两三年,真的喊来个弟弟于勤,也就是我叔叔(我们乡下,舅舅也叫叔叔)。我外公喜得嘴巴都笑歪了,这个歪,不是一过性的,是真破了相,留下歪嘴的残疾。
小姨生下来,尽管长得很灵醒,但在我外公外婆眼里,像个不该出生的“赔钱货”,等她招来了弟弟,还是不把她当回事。
可能是她招来的,我叔叔于勤自小就跟小姨亲。他睡摇窝、坐枷笼时,我外公收工回家后,总要去瞧他的心肝宝贝儿子,可于勤一见他那歪嘴相,就扯开喉咙哭,我外婆来抱他哄他,还是哭。我外婆就喊,来弟,勤满陀哭了!小姨不知从哪个旮旯弯屁颠屁颠跑来了,对着勤满陀轻轻拍拍手,勤满陀立马止了哭,还咧开小嘴笑起来,伸出双手,要小姨抱抱。我外公在旁边看了,怄得转身就走,坐到阶矶上吧唧吧唧抽旱烟壶去了。
小姨这时其实才三四岁,后来带弟弟就成了她的专职。吃饭时,她要先喂弟弟,几个姐姐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甩出几把“叉”,菜碗就空了。等弟弟吃饱了,她就把饭倒进菜碗,就着点残汤菜末,不声不响地吃着。勤满陀满周岁后,她牵着他的手学走路,经常两个人摔倒地上,勤满陀就哭,如果被我外公撞见,就要打她。
小姨上学晚,和我叔叔同在大队小学读初小,有一次,是冬天里,她光脚穿双露出脚趾的破鞋子,下课后去操场玩,我叔叔瞧见了,就脱下自己穿的袜子递给她,她不要,两个小孩儿在推推让让的。旁边同学就嘲笑他们,我叔叔嘴巴子不放让,反唇相讥,惹得一个同学挥舞拳头就来打我叔叔。这时小姨像母鸡护小鸡似的,赶前一步,张开双臂拦在我叔叔前面,咬着嘴唇说:你敢!接着她把冻得直流的鼻涕用手指一抓,往衣服上一抹,一副不要命的样子,那同学一下被镇住了。此刻上课铃响了,同学们做鸟兽散,我叔叔把袜子往她手上一塞,也跑了。
小姨当然没有那么蠢,回到教室,悄悄把袜子穿上。放学回家,我外公看见宝贝儿子没穿袜子,一双脚冻得通红,再一看,袜子居然在来弟脚上,就发火了,骂道:你是姐姐,不晓得痛惜自己的弟弟!随手拿起竹烟杆来打小姨,她没有脚底揩油,可能觉得自己真做错了事,站着不动,只在嘴里辩解:是勤满陀硬要我穿的!我叔叔赶紧站到小姨面前,伸开双臂:是我要她穿的!你打嘞!那竹烟杆在他们的头顶上颤了颤,落不下来。
这样一起长大,他们姐弟俩的感情最深。在我叔叔的追悼会上,有两个女人哭得最伤心伤意,肝肠寸断般,一个是小姨,一个是春妹子。她们两人就是在追悼会上认识的,此后,她俩仿佛亲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