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已是留马营的一个村民了,可她还没和这村的乡亲说过一句话。结婚那天熙熙攘攘,但都是有身份的公家人。报纸上说珠珠是冲泥土的芬芳和质朴的乡亲来的。但乡亲的质朴达到了迂拙,他们没以主人的姿态迎接贵客,倒挤在街旁看热闹。珠珠上了小楼,他们就抬头瞻仰,像看名家演戏。这两天丈夫走了,更没人上楼。珠珠觉得自己成了月中嫦娥,孤寂清冷得难受。
在县城以为乡下人都七大姑八大姨。女伴说,结婚那天磕头还不把膝盖磨破?丈夫却一个亲戚也没有。他爹独根苗,娘是南方人。没亲戚就数邻居近了。
远亲不如近邻。娘从小告诫,并身体力行。娘对人矜持,礼数却周到,和邻居相敬如宾。逢年过节再紧巴也要给熟人送礼,平日有稀罕吃食也分送同院人品尝。临出嫁,娘再三叮咛:树大招风啊,更得好人缘。
珠珠当然实行睦邻政策。小楼东边是村外,南临大街,实际只有两户邻居。西边隔着小胡同和一户并肩而立,北面是一家小院。
在县城狭窄惯了,珠珠对西邻的大院很好奇。是里外两节院,好长。里院五间北屋三间东屋三间西屋,外院两间东屋两间西屋三间南屋,能住多少人?可听不见一点声音。黑乎乎的一片显得阴森,里院有一棵石榴树,却开得如火如荼。
大铁门总是关着。有一次,一个卖香油的停在门口,拿起小锣,像对暗号只敲三下,一个灰衣灰裤的老太太出来了。“纯正的小磨香油啊,给你留的,六姑。”她一下买了三瓶。有一个卖羊肉的停在门口,拿起梆子敲半天,到底把老太太敲出来了。“这样新鲜的羊肉,六姑不会不要吧?”“要要要。我刚才打了个盹。”卖蒜苔蘑菇时令鲜菜的来了,也都停在她家门口叫卖。待六姑出来买完,小贩们骑上车子边跑边吆喝,连停也不停,似乎是专为她家送菜似的。
这更引起珠珠的兴趣的,这天上午,珠珠刚往阳台一站,看见西邻家院里有人,老太太一动不动面对石榴树站着。她又高又瘦又直,穿一身灰不拉叽的衣裳,像棵枯树。立了片刻,老太开始活动,她两只手前前后后甩动起来,动作熟练利落。珠珠看出来了,老太在练甩手功。在县城每天清早退休的老头老太都练,练什么功的都有,越白越胖的练得越认真越复杂。
可这是在乡下。从小楼上看得真,每家的院子是一个格,老太都在喂猪喂鸡喂羊喂兔子,有的一手抱孩子一手拿着瓢。这老太却在练功,她是退休职工吧?可不象。
“珠珠——”有人喊。
谁喊我?在这陌生的地方。
“珠珠——来坐会儿吧!”是西邻老太太,她已停下来,仰脸往这瞅呢!
“好好!”珠珠赶紧下楼了。
大铁门钉满铁钉,好沉。门洞里黑古隆冬,好长。院里方砖铺地,但已满是坑坎。珠珠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发出胆怯的声响。各屋的门都锁着,小格棂子窗户上蒙着塑料纸,塑料纸昏黄陈旧,和灰苍苍的砖房非常协调。进二门还是这样,连北屋也是小格棂子窗户蒙塑料纸,只不过塑料纸新一些。整个大院充斥着破落阴暗的气息,如花似锦的石榴树旺盛得真是邪门。
老太太站在石榴树旁边。珠珠这才看清,她并不老。腰杆挺直,头发不见银丝,一口芝麻小牙又白又齐又晶莹,肉皮还不松弛。只是肤色较黑,头发挽成一个生硬的小髻,穿一身少颜没色的衣裳,大远望去就是枯树了。更引人注目的,老太太右耳前面有一个突出的肉撅。这玩艺都是先天带来的,娘家同院一个孩子就有,她妈嫌丑要割掉,奶奶大怒:“胡说!这是拴马桩,将来骑马坐轿,福份全在这儿呢!”
珠珠笑笑,说声“您”又停住了,她不知怎样称呼。
“叫六姑吧!都这样叫。这是我娘家。”
“六姑。”
六姑犀利的目光打量新媳妇。衣服鞋袜崭新时髦,耳朵上一对豆粒大的耳环,是真金的。细皮嫩肉,脸蛋红朴朴。这样的岁数,吃糠咽菜也一朵花呢。她好像随便搭讪着问:“吃啦?”
“吃啦。”
“吃的什么饭?”
珠珠红了脸。自丈夫走后,她每天早晨吃几块饼干凑合。
六姑不露声气笑了:“珠珠,进屋坐吧!”
屋里更加昏暗,墙没有抹白灰,糊的报纸已经熏黄。迎门一张黑乎乎的大方桌,旁边两把椅子。两人对面坐下。此外没什么摆设。左右是两间卧室,一间挂着蓝门帘,一间挂着红门帘。
“六姑,您家几口人?”
“就我和闺女。招了个女婿,五年了。”声越说越低。
怪不得,寡母女度日,艰难着呢!珠珠不由想起娘。这家不过空架子大罢了。
“珠珠,你家几口人?”六姑专注瞅着。
“也是,我和娘。”
“更好。人少清静。”六姑笑了,一口芝麻小牙显得脸色明朗。她站起身。珠珠这才发现,旮旯里有个小炭炉,上面有个砂锅,不知熬的什么。六姑掀开盖儿搅搅,一股又腥又甜的气味冒出来。又盖上盖儿,坐下。
“六姑今年多大岁数了?”
“你猜呢?”六姑抚摸着拴马桩。
实在看不出。她的外貌神情一会给人一个印象,像霓虹灯忽忽闪闪捉摸不定。跟娘比呢,娘今年55。人们都说娘看年轻,可细一瞅,精气神还不如这干巴黑瘦的老太婆。大远看可说她60,细观察可说40多。“六姑,您有50吗?”
“珠珠真会说话。我刚过66大寿啦!”六姑放声大笑了,可手指还是离不开拴马桩,像爱不释手的古玩玉器。
“珠珠,喝点儿。”
还愣着神,六姑已把两个粉瓷碗放在桌上,里面半碗浑乎乎的汤。
“不喝,我没……”
“这不是药,是咸鱼头豆腐汤。补养身子的,有益无害。尝尝。”
珠珠尝了一口,说不出什么味道。六姑津津有味喝着,边说:“珠珠,你没事在家也熬点儿。其实并没什么山珍海味。咸鱼头一个,猪肠四两,豆腐两块,生白菜半斤,干白菜四两。最好用砂锅、炭火。别看不起眼,长久受宜呀!”
喝完闭目养神。过一会儿又说:“多年了我就服四季汤水。这是春天的。到夏天熬火腿冬瓜汤。秋天呢,白菜三宝汤,白菜、密枣、果皮、猪肠……”
六姑合眼慢悠悠说,声音在空旷的大屋子里,像拴在绳上的蜻蜓扑愣。珠珠四顾不知要寻找什么,她发现那个小炭炉十分精致。
“到冬天我什么汤水也不熬了,就炖羊肉。这羊肉可是好东西呀……”
铛!铛!铛!
似有小锣在大门口敲了三声,可六姑立刻刹住话头,急忙走出去。
那大红门帘还很新,门帘腰上绣着拳头大的喜字,珠珠忽然想看看这院里的新房什么模样。
偷偷撩开门帘窥视,屋里虽然有几件家具,但都是老式的,漆成紫红。被摞上也有半人高新被新褥,但都是棉布的,连线绨都没有。作为新房就显得寒酸了。
六姑托块肉进来放在桌上,进卧室拿张10元票子又出去了。
珠珠觉得那块肉有些特别,又粗又大分明是驴身上那东西。买这个干啥?她脸羞得通红。
六姑却不羞,提起来很虔诚地叫珠珠看:“这是驴鞭呀,我闺女结婚五年了,还没有……她没病,女婿也没病。好好补养准能生,只不过晚开怀呗!”
用水把驴鞭泡上,又说:“你娘不就你一个闺女吗?准眼巴巴盼着。要不你也给大侄子买个补补。当娘的心呀!”
珠珠羞红脸瞅她一眼,不言语。
“珠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珠珠正想进屋看看,跟着去了。六姑开橱找什么。珠珠打量,黯淡的屋里一样东西最显眼,迎门墙上有一个镜框镶着的挂画。珠珠家里也有一个,奇怪的是跟这个一模一样,都是《八仙寿字》,连镜框都是乌木雕花。听人说,这挂画是珍品,可值钱呢!乍看好似画的,其实是杭州织锦。这《八仙寿字》在杭州织锦里顶有名。画面上,远望是一个苍劲有力的寿字,近看在大寿字中有张果老吕洞宾等八位神仙。从一个角度看,只见人不见字。从另一角度看,只见字不见人。自己家的那幅,左下角有两个血手印,已成黑色。这幅的左下角却夹着一张红纸请柬,不伦不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六姑拿出七八双给小孩绣的老虎鞋,像卖瓦盆的,一个套一个。见珠珠直愣愣瞅着,招呼道;“瞎心的姥姥啊,还没影儿哩,看我给小外孙准备的……”
珠珠没听见。
六姑过去发现珠珠的神色,有些发慌,不由得问:“珠珠,你家几口人?”
“就我和娘。”珠珠眼神发出疑问:怎么又问,我不早说了吗?
六姑赶紧说:“跟俺一样啊,当娘的都是这样。”摆弄着老虎鞋,突然抬起头,目光又犀利了,“你听大侄子说过,为啥要在这儿盖楼吗?”
珠珠摇头。
“这地方空了多年了。地盘小,盖房谁不稀罕大院子?大侄子是有功之臣,全村的屋地基随他挑。好个有心的人哪,就挑这儿,还盖楼。我知道,这是冲着后院来的。这一下呀,把他家压得像驮着石碑的王八,永世不得翻身哟!”说完呱呱笑得疹人。
“啥?后院?咋了六姑?”
六姑不回答,仍然呱呱笑着,笑声像铁球在嗓子眼里咕噜咕噜碰撞。珠珠听了发毛,她知道六姑今天怎么也不会向她兜底,满心狐疑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