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事终于没有答案,不了了之。张书记毕竟从大局出发,为了整治好杏花村,不再过问这事;何况牺牲一个民办教师,却教育震慑整个杏花村数百人众,以这小小的代价,当然是千值万值了。
秋天很快来了。夏季荫荫的杏花树,在萧瑟的秋风里,终于扫尽了最后一片黄叶。在杏花村的田坝里,从此多了一个除小孩子之外的闲人,他就是我傻了之后的二叔。我每次放学回家,都看见穿得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二叔,人不人鬼不鬼,影子样游荡在田野。在这个沉重漫长的秋季,每天都是我和九姑去田坝里寻人,然后横拉竖扯半天,才能弄回家去。
冬天终于也来了。我每天放学回家,还是看见衣衫单薄,傻头傻脑的二叔。远远看去,他有时象一束草桩,更多的时候,却似一株给风干的杏花树,终日瑟缩在凛凛寒风里。是种冬小麦的时候,家里为了多挣工分,再腾不出谁来照顾这个活死人了,几个月前那个还是多才多艺的小学老师,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已彻底给人们遗忘了。黄姓家族的人,似乎已记不起二叔之所以变傻的原由,更多的时候却是在想,象这样个跟死人差一口气的活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活着,对贫穷的家庭是个累赘,反而死了好,死了,对谁都是一种解脱;对他本人来说,早死早投生,只要下辈子别变人就好,或许还是一种天大的福气呢!
于是,在杏花村人时有时无的注视中,二叔可能真是有福气,终于迎来他生命中最特别的日子。
年关过后,正月十四,便是川北山区的送神节。
何为送神节?这是当地民风民俗,每年的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用竹杆做成火把灯笼,灯笼内塞上用棉花浸了煤油的灯芯,点燃后送到嘉陵江对面去,以示驱逐鬼神邪恶,年里平安纳福之意。九五年年头我回了老家一次,这种风俗依然还在,不过较之我小时候,却是文明多了。现在的江上再不是以前的铁索吊桥,而是一座政府出资修建的水泥礅大桥。过节的人们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是桥这边那边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可以站在桥上,高举火把灯笼,或呐喊,或谈天,或吃着东西了望大江,只觉清风徐徐,明月朗朗,竟是说不出的惬意之极。
可那时候的送神节,却是野蛮得很。人们终日劳碌,生活困苦,怨天怨地,托痴梦于鬼神,寄福禄于幽冥,自然特别看重。桥这边的想把一年的晦气送过去,桥那边的想送过来,两厢在桥上火拼,大打出手,站得近的,拳脚棍棒齐出;站得远的,石头瓦块乱飞。伤人死人的事年年不断,可参与的人毕竟太多,人人事前都有准备,脸上全给用锅烟灰抹黑,分不清面目,全是些无头案。尽管如此,送神节却依然延续,其中原由在如今想来,也许只能算是一种对生活永执的向往,而最终却失于无望的无奈吧。
那年的送神节对于九姑来说,当然是盼望已久的日子。杏花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竹子,没到中午的时候,她已做好了两个大灯笼。长长的竹杆把,顶上的笼子早用报纸糊好,如同一个好看的木瓜,靠在院子里的杏花树上让太阳晒。下午的时候,她早早便去田坝里去找回二叔,先让二婶给他洗澡,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棉衣。做完这一切,她便寸步不离地守着二叔,只等着天黑打灯笼出门了。
天还没黑的时候,九姑扶着二叔,早早便来到了桥头上。她心里一直存着个愿望,尽管这个愿望看起来是那么遥远,而且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她不敢寄希望于鬼神,可又不得不这样做,也许过了今晚,真会有奇迹发生呢!说不定明早一觉醒来,她的爸爸也会如她一样,从一个长长的幽梦中再次醒来呢?
想到这点,她便觉得全身发热,就有一种想马上点燃灯笼冲过桥头的冲动。就在这难耐的等待中,凤凰山的山头,终于升起了第一颗星星,而无边的夜幕,也在这瞬间,悄悄地降临了。河上风大,铁索桥摇得“嘎嘎”直响,桥下面滔滔的江水,以千古不变的姿态,汹涌奔流。九姑将二叔扶到一丛灌木下坐好,附着耳朵轻声说道:“爹,你可千万要在这等我回来哦!我把瘟神送到江里去,明天你就会好起来的,好起来的!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二叔目光依然痴痴呆呆,不摇头不点头,也不说话。九姑长叹一声,眼里蓦地涌出泪来。
桥对面还没半点动静,四周也是静悄悄的,这正是送灯笼过去的好机会。九姑怀里摸出火柴,手颤栗着将灯芯点燃。在那瞬间,红彤彤的灯笼将她的脸也涂成红色,如水的眸子更是闪闪发亮。九姑回头再看了一眼二叔,心里不知为何突突跳得发慌。她蓦地从灌木丛下站起来,高举火把灯笼,发足便向桥上奔去。
可刚到桥头的时候,忽然就从黑暗中冲出个人影,一把将她扑倒在了地上。
九姑惊叫着回头,认出和她并排扑倒的却是凤凰村的周来福。来福一手握着个还未点燃的大灯笼,惊呼一声:“危险——”另只手急护住九姑的头。几乎是同时,听得“啪啪啪”几声,几块拳头般大的尖石夹着呼啸的风声从两人头顶飞过,重重地打在身旁的铁索上,跟着又“咚咚”地滚落到桥下水里去了。
九姑惊叫着要从地上挣起来,来福却死死按住不放,一边道:“九姑,人家全守在桥头上,你真不要命了?”
九姑嘶声道:“我要送过去,我一定要送过去!你放开我,你放不放?”
来福道:“我不放!”
九姑怒目瞪着,回头向着来福手臂上便是狠狠一口。来福吃痛,倏地松开手,咬牙切齿道:“你真要送过去?”
九姑道:“不要你管!”猛地站起身来,又发足向桥中央冲去。九姑此时全无理智了,或者说是疯了。当她跑到桥中央的时候才瞧见,对面的山头上,不知何时,已燃起了无数的火把灯笼,熊熊的火光照得江面通红,仿佛整条嘉陵江也燃烧起来;在她的身后,则是凤凰村和杏花村两个村数百人合成的送神队伍。两边黑压压合计上千号人,相互隔着四五十米的江边耽耽相峙。
嘉陵江上夜风劲猛,九姑高举的火把灯笼很快便连外面的灯罩一起燃烧起来,这使得九姑纤弱的影子更加暴露在桥上面。对面的人“噢噢噢”乱吼乱叫,跟着便有无数的大小石块在她身前身后落下,直打得桥上的铁索“啪啪”直冒火星。可这一切,九姑却视而不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把瘟神送过去,快把瘟神送过去,爹爹明天会好起来,爹爹明天会好起来……”
终于,她站在对面的桥头上了。她双手一用力,重重地将两只火把灯笼插在桥头松软的泥土上了。她脸上带着胜利的喜悦,大大的眸子闪动着火一般的亮光;她伸手拂了拂给汉水抿在额头上的流海,长长地松口气,然后转身,缓缓地顺着桥面退回去。
可对面的人却不依了,尖叫着从山头冲了下来,黑压压一片如同排山倒海,一起涌上桥头。
到这个时候,九姑才明白过来,她先前的一时冲动,是做了怎样危险的事。而更可怕的危险还在后面,一旦给别人抓住,后果自是不堪设想。明白了这一点,她脚下开始慌乱,开始转身,发足回跑。而身后,人已追了上来,只见棍棒灯笼杆子四下乱飞,几点火星溅到头发上,几乎将头发给燃起来。
九姑奔到桥中央的时候,早给来福接住了。来福一把将九姑挽到身后,手举长长的灯笼杆,劈面便向追到最前面的人打去。得这一缓,九姑退到了后面的人群中,而后面的人则跟着前涌,两相交杂,互不相让。一时间石头砸,棍棒劈,拳头挥,惨声连连。嘉陵江面上,那是震天动地,血水飞溅;铁索桥嘎嘎乱响,仿佛摇荡的秋千。不断地有人落水,幸好都通水性,跟着又从远处什么地方冒出来。有的甚至在水里也在打,打一阵又爬上岸来,重新加入混乱的战列……
九姑呆呆地望着互殴的人群不知所措。前两年,大家略微见红,也就点到为止,可从没像今年打得如此惨烈,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她引起的。她的两只送瘟神的火把灯笼,不想却点燃了两岸人们空前的仇恨,不仅没给任何人带来平安,却给更多的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
明白这一点,她后悔了,向着人群大声哭喊:“你们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她的声音,立时便湮没在打斗的惨烈声中。两边的人,全如同输光的赌徒,红了眼,谁听她的?
很快凤凰村和杏花村的人处于弱势,节节败退,给对方攻了过来,聪明的人开始往黑暗处逃跑。
来福的衣服给撕得稀烂,头脸背全挂了彩,手上的灯笼杆也不知打到哪里去了,对方势大,只有退一步说话。他给汹涌的人流推来搡去,却极力抬头,在火光映照中寻找九姑的影子。
九姑却在寻找她爹。她四下寻找,哭喊着,可哪见人?
此时我二叔,却早不在灌木丛下了。他给逃跑的人流挟裹着,很快便给推到了江边的悬崖上。可他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神情痴呆地四下了望,傻傻地发笑。
这个时候,九姑借着给月光和火光照亮的江面,蓦地看见了我二叔。她心里一跳,几乎给吓呆了。她奋力向前想冲过去拉二叔回来,可身前身后全是人,一股人流挟着她向相反的方向行去,另一股人流却如洪水般冲向悬崖。在所有的人中,除了她和来福,谁也没注意到悬崖边上竟然还站着个人!
事情不言而预,谁都知道接着又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了。
“爹——爹呀——”
“黄老师——”
随着这两声惨烈的呼喊穿透凝重的夜空,我二叔瘦瘦的身影仿佛一块沉重的黑石,“咚”地声击破江面,落入汹涌的江水中了。
在那一刻,世间仿佛瞬间凝滞了,听不到任何声音。打斗声没了,惨叫声没了,唯一能听到的,只是江水奔流可怕的嘶吼。场面静止了几十秒钟,可给人的感觉,却如一个寒冷的冬季般漫长。
在这几十秒钟时间里,首先是来福跳入江水中救人;接着是九姑,然后是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有几个杏花村的人站在江边上哀声叹气:“死了好,省得活受罪!”黑暗中忽然从身背后伸过几根长竹杆,重重击在脑顶上。
几分钟后,桥上的灯笼火把又次第点燃,然后如同长龙般沿着嘉陵江下游两岸游走。人们呼喊着我二叔的名字,呼喊着九姑和来福,有的连嗓子都喊哑了……
二叔终于死了。二叔的死,消失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谜,令很多人长长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