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恢复得很慢。娘病了到底有多久，王五成算计不出来。他太小了，六岁的时候，也只是刚刚才能记住事情的年纪。爹的形象很快就在他的印象里模糊了，最后消失得干干净净。但爹的死，对他的影响却是重大的。爹好好的时候，他用不着想什么，只要叫两声爹，爹把他往肩上一扛就成了，爹没有了，一切就都反转过来了。原先他是不喜欢跟小伙伴玩儿，如今是小伙伴不愿意跟他玩儿。他们说他爹做下了恶事。要不阿黑也不会用长长的角拱他了。阿黑在生产队所有人的眼里，一直都是个忠厚老实的牛。这样的一条牛，怎么可能去拱一个好人呢？村里那么多人，牛又为什么偏偏去拱他一个呢？这就说明他爹真的做下了恶事。那么，既然爹都做下了恶事，王五成就能是个好人了？再说……他们喊着他的名字，五成五成，做人只有五成……
王五成知道五成是他的名字，但做人只有五成是什么意思，他就不懂得了。别人这样喊，他也没什么反应。但娘是懂得的。如果王家庄的孩子如此喊叫，正好被她听见了，她马上就从一只病猫，变成了一头凶猛的狮子或者老虎，她会不遗余力地追赶他们，她要把骂她儿子的捉住，活活捏死。但她的体力明显不行了，她追赶不上他们。最后她只能倚着一棵树，或者是一堵墙，把两只手放到一起，做出一副要扼杀掉什么的动作，冲跑得远远的孩子说，再骂，我就掐死你，撕巴撕巴吃了你——
王家庄的孩子慢慢都很害怕王五成他娘，因为她的动作做得恶狠狠的，她的眼神也是恶狠狠的，连头发都是张牙舞爪的。他们都非常相信，只要不幸被老钱捉住了，那一定是要被她吃掉了。没几次，王家庄的孩子就再也不敢骂王五成了。不敢骂是不敢骂，但也没人愿意跟他玩儿。王五成成了王家庄最孤独的孩子。出门他一个人，回家也是一个人。最多跟着他娘。只是他娘一直都像是一片干枯的树叶，看着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走。也因为这样，娘出门时，手里总是攥着一件农具，比如一把锄头，一把铁锨，或者是一把镰刀。
到了周岁七岁，王五成被娘送到学校上学。小学校就在王家庄。老师一共有两个，也都是王家庄的人。王五成背着他娘亲手缝制出来的书包，由娘扯着手进了教室。他娘另一只手里则捏着一把锄头。她站在讲台上，把儿子拉到身边，对里面的王五成的同学们说，哪个要是骂五成打五成，我就一锄头把他的脑袋给锄下来。她做出一个锄脑袋的动作，锄下来给五成当球踢。一踢踢进茅坑里。茅坑里净是苍蝇蛆，咬死你们！
她的话让王五成的同学们个个都胆战心惊，连大气也不敢出。老师过来劝她回家去，不要吓唬坏了小孩子。她反过来跟老师说，连你也算上，你要是敢欺负我儿五成，我就把你的鸡鸡割了当牛下货煮。同学们都知道她嘴里说的鸡鸡是什么，有的忍不住哧地一笑，老师的脸就潮红起来，目光躲闪，身子也忸怩。她不管这些，把王五成安排在最中间的好位子上坐下，认真地跟她的儿子说，哪个敢欺负你，你就回家告诉我。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红色的细绳，让王五成伸出左手来。她把它系在手脖子上，打了个死结，这才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王五成一共上了五年学，从小学一年级上到五年级。在这五年里，果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欺负他。不过同时造成的恶果是，也同样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来往。连老师上课都不提问他，讲课时目光也不往他身上落。在同学们和老师的眼睛里，王五成似乎是从来也没有在教室里存在过。
开始两年，王五成也不跟同学说话，后来他主动跟同学说，企图把自己融进班级里去。但他跟哪个说话，哪个就赶紧把脸掉转到一边，或者飞快逃跑掉了。王五成倍感凄凉，跟老师说，老师，你让同学们跟我说话吧。老师说，这个是各人的自由，不是老师让不让的问题。王五成说，老师，求求你了。老师说，你娘吼一吼，地球抖三抖。王五成同学，老师我不敢啊。王五成不甘心，天天去求老师，老师没办法，就跟同学们说，你们跟五成说话吧。结果还是没有人跟他说话。这样一直求到小学快要毕业，王五成一急，干脆不上学了。
十一岁的王五成长得比同龄人要矮，也瘦。这非常像他娘老钱。娘当初系在他的手脖子上的红绳，照正常的生长速度，早就应该把手脖子勒得紧紧的，勒进肉里去了。可实际上，它似乎还是像原先那样松垮，吊儿郎当，只是颜色褪尽，差不多已经看不出是红色的了。他不去上学了，娘也没强迫他去，只把一把镰刀磨了磨，把一个旧篓子找出来，让他出门割青草去。娘养着一口猪，吃起青草来呱叽呱叽的，贪婪得很。
王五成割了四年草，十六岁那年不割了。原因是没有猪可以吃他割来的青草了。实际上更大的原因是，这一年，他娘没了。
娘不是突然没了的。开始娘还能扶着墙走路，但过了些日子，扶着墙也走不了路了。娘就只能在炕上躺着。娘一躺下来，王五成就得负责家里所有的事情。其实家里的事情也并不多，烧火做饭，洗衣服。这些之前他也做过。是娘教他做的。娘似乎是对自己的将来有预感，她得在她没了前教给儿子生存下去的本领。
娘一天一天憔悴下去，脸色简直比一张白纸还要白。身子瘦得连王五成都拎得起来。看儿子的时候，娘的眼泪汪汪。王五成一叫娘她哇地就哭。她跟他说，儿啊，知道你爹当初为啥给你取名叫五成吗？王五成说不知道。娘说，这跟叫阿猫阿狗一样，人不能太精实了，太精实了命不好。你爹是想让你的命好啊。只是……娘把眼泪抹在手里，只是你爹哪里想得到，我儿你命还是没好起来啊……
娘让他到小柜里面取了一根红色的细绳。这细绳有二尺长短，跟原先她系在他的手脖子上的是同一根。但因为存放在柜子里的秘密处，还是显得鲜艳无比。娘说，这是你爹娶我时给我扎辫子的。我没舍得。刚生下你时，我给你系了个扣。小时候你长得风快，一年得一松。你爹没了那年，你不知道把扣弄掉到哪里去了。结果你爹就没了。王五成伸着手脖子，说，娘啊，这扣还在哩。娘说，这是你上学时我给你系的，原来的那个没了，找不着了。你这一个，快十年了，看看，到底你还是长大了，都勒进肉里了。
娘用剪刀把王五成手脖子上的那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扣子铰断，比量着铰了一截细绳，重新给他系了一个扣，把剩下的细绳交给他，让他好好放着。娘说，你娘我这一辈子，就过了那么几年好时光。这苦啊，有十来年了……想想跟梦一样。我儿，日后你就得靠你自个儿了，娘顾不了你了哩……五成趴在娘身上叫娘。娘说，这扣千万别弄没了。这叫幸福扣哩我儿。有了这个，你就一定能有幸福啊我儿……王五成嗯了声，说，娘放心，我不弄丢了。娘说，也不知老天会不会可怜你。要是老天睁眼，你能娶上个媳妇回家，你要好好心疼媳妇孩子啊。王五成说，娘啊你放心，我会心疼他们的。
娘临咽气儿时，捉着王五成的手不肯松开。娘断断续续说，我儿苦命……又说，待我咽了气儿，你上队长家，进门就跪下磕头。队长问你磕头做啥，你就说你娘没了，日后你就是队上的人了……王五成说，娘啊，你死不得啊娘……
可娘到底是死了。
娘死了，开始王五成不肯相信，守着娘，不停地摇晃她，企图让她重新活回来。可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没能把娘给摇晃回来。早上外面的喇叭响起来时，娘已经僵硬了。王五成抹着眼睛出去，在大街上碰到队长，他什么也没说，立马就跪下来磕头。队长有些懵，说，王五成，你这是闹啥妖怪？王五成把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哑着嗓子说，我娘没了啊，日后我就是队上的人了啊队长……
队长还是十来年前的那个队长，他操办过王家耀的丧事，这些年可怜这一家子，尽管老钱做不了队上的活计，可是每年的粮食也足数分给他们，还比照着给他家一些劳动日工分。因为毕竟王家耀是为公家死了的，牛也是公家的牛。现在老钱死了，丧事理应队上管。他就临时改变了劳动计划，吩咐社员找了些木板子，制作了一口简单的棺材，把老钱敛了。
这一次五成亲自捧着浆水罐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娘的棺材前面。一边走他一边呜呜着哭。口口声声地喊娘啊娘啊的，喊得王家庄的人心酸，都觉得他实在是可怜。到埋了娘，才过了两天，王五成就捉了自己家里猪圈里的猪，用绳子捆了手脚，拎着去找队长。猪是花白色的，有六七十斤重。这时王五成有一米六多了，也壮实了些。但拎着这样一口拼命挣扎的猪，到底吃力。还没到队长家，就气喘吁吁地走不动了。他把猪丢在一边，自己坐在地上喘气。王家庄的人不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也一时不敢靠近了，只是远远地瞅着。
有人喊了队长出来。队长问他这是做啥，王五成眼巴巴说，我是队上的人了，这猪也是队上的猪了，我得把它交给你。队长说，你是队上的人了，可猪还是你自家的，拎回去吧你。王五成很固执，说，人都是队上的了，猪哪能还是我自家的。队长说，虽说过去时不时要割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可养口猪没甚么。再说“四人帮”都倒台了，尾巴也没人再叫喊着要割了。别人家也自己养一口的么。但王五成就是不肯再拎回去。队长没办法，就说，要不送生产队养殖场吧。你呢，既然是队上的人，你也就在养殖场参加劳动吧。王五成说，成，队上就是我的家了。
队长找人帮着五成把猪弄到养殖场，又让他回家取了被褥，到场里劳动。生产队的养殖场分别喂养着牲口和猪。因为王五成的爹王家耀是被牛拱死的，队长担心他会对牲口们有成见，或者牲口们会对王家耀的儿子有成见，就让王五成分管养猪。至于牲口的事情，则由另一个社员分管。
王五成从此就成了生产队里的猪倌儿。
生产队里的猪一般有几十口之多，青草下来的时候，需要割青草喂它们，另外花生秧什么的粉碎了，也是好饲料。平常日子，把粉碎的花生秧合上玉米面或者地瓜什么的，在锅里一煮，猪非常喜欢吃。青草就不用说了，鲜美得很。等秋后地瓜花生收拾回来，春地空了，王五成就把猪们赶出圈来，赶它们到空地里拱遗漏的花生或者地瓜吃。猪们似乎是更加喜欢这种生活方式，自由而活泼，散漫而逍遥。甚至连王五成也喜欢这种生活方式，一到秋后，他也跟着猪们高兴得嗷嗷叫。
猪在空地里辛辛苦苦地拱着的时候，王五成也四处寻找遗漏的花生。找着了直接剥开皮吃掉。往往猪吃饱了，王五成的肚子也差不多装满了。生产队劳动，大伙偷懒耍滑是经常性的，收拾花生时遗漏的就多。第一个冬天过去，猪们的膘上来了，王五成的气色也跟着上来了。身上的肉也比原先多了一层。春天一来，社员们都惊讶地发现，王五成跟过去不一样了。
没有了娘的呵护，成了孤儿的王五成，在王家庄，现在已经没有谁害怕他了。当初大伙也不是怕他，是怕他那个时时刻刻想吃人的娘。如今的王五成，只不过是生产队里的一个猪倌，没有任何保护色彩了。开始大伙还顾及着老钱的余威，担心惹了王五成，老钱会变成鬼来找他们的麻烦，一年没过去，大家就相信，老钱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的。如果有，她怎么会自己先死掉了呢？就像当年王家耀一样，你再能耐，还是经受不了黑牛的那么一拱啊。
不过似乎是王五成并不在乎这个。别人取笑他，他也跟着笑。当然了，因为他的劳动性质，基本上总是与猪在一起，社员们想取笑他一回也并不容易。冬天他赶着一群猪在野地里四处游逛，社员们则热火朝天地修整个大寨田什么的，挨不到一起去。等冬天过去，王五成又整天在养殖场里奔忙，社员们还是挨不到一起去。也只有晚上，社员们没事了，有的就跑到王五成住宿的养殖场，这才逮着了他。一些跟他同过学，但现在也回到生产队里劳动的男孩，更是想要把过去的损失统统补回来似的，不是在他头上来一个板栗，就是把一团雪塞进他的衣服里面。王五成也不恼火，由着他们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