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早睡晚起的桂茂桂二爷,被野猫闹春的叫唤声吵醒了。
两只野猫,没把人世上的喜怒哀乐当回事,它们趁着天亮前的夜黑,在房顶上折腾。嗷哇、嗷哇的叫唤声,扑通扑通的翻滚声,制造让人恐怖的响动。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撕碎了清晨的寂静,给本来毫无生气的黑夜,平添了许许多多的恐怖。
醒了,再也睡不着,桂二眯缝着眼睛瞧瞧窗户纸,黑的和夜一个颜色儿。他想接着睡,软软地在被窝里动了动,想把身子缩得更舒服点。粗白布的被里子,磨蹭着他的脖子和下巴,桂二感到了丁点儿的惬意。自打民主革命,没了皇上,他不是兵了,再也不用起三更顶星星陪月亮,活鬼似的进紫禁城去伺候谁。不是兵也没人管着了,用不着再练武打把势,慢慢的,早晨多睡会儿成了习惯。几年过去,桂二蒙头盖脸地躺在炕上赖床,成了毛病。整日在家呆着,享受着家人的伺候,发脾气,睡懒觉,喊俩嗓子耍耍威风,声大声小十分随意,没人不让着他,没人不听他的话。
闲呆着不干活,虽说挺滋润,可日子久了,却感觉浑身不自在。首先是填肚子的吃食有了麻烦,用不着再喊皇上万岁,万岁爷给的钱粮也没了,再想把肚子填得饱饱的,不干点活计是不行了。没有几年的工夫,家里除了十几间房子还在,凡是看得见,能挪得动的,值点钱的东西,什么玉器翡翠、硬木家具、瓷瓶、鼻烟壶、搬指、字画等等,该当的当了,该卖的卖了,连祖上传下来的紫檀木屏风,也换成了粮食填肚子。
没辙,穷,还赶上兵荒马乱。人穷,也得活着,一家老少十来口人,还有一条大黄狗,哪张嘴里没食儿也不行。不说人有多饿,说那条狗吧,瘦得没了狗样儿,骨头把狗皮向外支得见棱见角,浑身的毛一绺儿一绺儿地水泡了一样难看,让人瞧着心疼。那狗不仅不叫不咬,连它的本能也忘了个一干二净。甭说看家的差事了,它瞧谁一眼都懒得抬头。可它爱看桂二,听着咚咚咚的脚步响,准知道桂二来了,不管桂二出门进门,第一个看到桂二的是它,最后一个看到桂二的还是它。让桂二不能理解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它不叫了,更不咬了,整天蔫头耷脑地在影壁后的墙底下卧着。家里来了熟人,它一动不动地卧着;来了生人,它顶多把耷拉着的上眼皮翻一翻,仍然不叫不咬。遇到桂二扛着褡裢出去摔跤,或是摔跤回来,它不仅要直起腰身,还要乜斜了眼撩桂二。狗的眼神里,有一万多个瞧不起桂二的意思,像是在说:你已经快吃不上饭了,表面上膀大腰圆,可你的肚子里跟我一样,没食,你还敢去摔跤?你瞧瞧你吧,一身的尘土,又让人给摔了吧?桂二能从大黄狗的眼神里瞧出它的不满,瞧出它的嘲讽。但桂二没法子,只能大声地骂狗出气:看什么看,瞧见主人回来,你不会哼哼两声?你个狗东西!骂是骂了,却没有大急大恨,话语里还带着温存,桂二爱狗。
民国好些年了,日子不见好转,一家人穷咕嘟着。可恨又来了日本小鬼子,把个北平城折腾得如同人间地狱,百姓们在穷日子里,又加上了怕。整日里吃不饱饭,活动还受了限制,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招惹了小鬼子。
想想这些事,心烦透了,烦得桂二瞧什么全不顺眼,心里怎么想怎么烦,烦得想睡睡不着,睡不着还是想,想想更烦,身子也跟着闹腾,翻过来掉过去地在炕上折腾。
讨厌的猫!
桂二嘟囔着翻了个身,把右耳朵狠狠地压在枕头上,左手拽了被角掩住左耳朵。舒服多了,多半个脸和后脑勺缩在被子里,耳朵里的杂音小了许多。桂二迷迷糊糊地想,大冷天的清早晨,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呢?他把脑袋往下缩缩,想翻身没翻,要接着睡。
头天儿晚上烧了几块劈柴的热炕,要不靠自己的身子捂着,早凉了。因为穷,冰凉棒硬的炕面上,除了铺了张苇子编的炕席,还铺了两条褥子。褥子挺厚实,虽说铺了两条,仍然隔不了凉,也挡不了硬,天越冷越觉得褥子薄,越凉越觉着身子底下硌得慌。
屋里没火,寂寞了一宿的寒气,乘着桂二往下缩脑袋的机会,直扑桂二爷一不留神呼扇开的缝隙。冰凉的气体,紧贴着他的后脑勺,掠过他的脖子和肩膀,顺着他光裸的热身子,嬉皮笑脸地摸了进去。桂二爷吸了口气,嘴里念叨着:真凉!赶忙把被子重新裹紧,又把手在胸前缠绕着去揪被子角儿,很费劲地把肩膀边上掖了掖,再弓了身子,摸索着揪揪身下的被子边儿,把脑袋往下缩,想盖严实接着睡。
被子几经拆洗,已经缩得小了许多。桂二身材高大,那被子盖住了脑袋,脚伸到了外面,盖住了脚,脖子又露在凉风里。桂二要想睡得热乎,得把大腿、小腿折两折,再躬了身子,蜷缩成虾米状,整个人团成一团。他掖好了被角,准备把双腿往肚子前拿,好把自己蜷缩得更舒服时,外面的俩猫,欢爱着进入了最佳境界。
两只野性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发出了一串嗷呀,嗷哎的叫唤声,声音撕裂了人世的无奈,宣泄着猫的春情。桂二爷被野猫的叫声,弄得激灵一下子,困和乏彻底没了。
不睡了,不能睡了。桂二感觉着外面的整个世界,被俩猫掀翻了个儿,除了风还在硬硬地刮,还有猫的春情,赤裸裸地喧嚣着。歇了大半宿的身子,感觉着有股子劲头,火球一样沿着浑身的经络,到处滚动乱窜,直把他的心,烫得像是没了谱的鼓点儿,响成了串。腿中间火辣辣地膨胀起来,硬得像根儿干透了的枣木棍子,呼地让外面叫春的猫给点着了。
桂二扒开被角,睁大眼睛瞧瞧,屋里仍然黑咕隆咚,窗户纸上略微显了一点灰白色儿。又抬起身儿,扭着脖子,瞧瞧身边睡着的媳妇,黑糊糊一团,瞧不太清楚,听得见她轻轻的喘气声很均匀,睡着呢。往前凑凑,媳妇睡眠里呼出的均匀气息,扑到桂二脸上。桂二闻见了,很香,很熟悉,沁入骨髓般的香味。使劲吸吸,觉着有了精神,抽了大烟似的舒坦,浑身嘎嘣嘎嘣地叫劲。桂二重新躺下,身体烙饼似的翻了几次,高大的身子使劲挺了挺,把炕砖压得吱吱地发出了响声。他觉得浑身躁闹,骨头,皮肤,手脚、胳膊和腿,没有一块舒服的地方。那种躁闹笼罩了他全身,鼓舞着他得干点什么,否则会永不安宁。
猛不丁的,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狗叫声。
狗叫声,一阵强似一阵,越来越近。细听,还有咚咚咚咚人跑动的脚步声。杂乱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把人心里最害怕的恐怖,狠狠地塞进桂二的耳朵,钉楔子一样,钉在他意识里最脆弱的空隙上,搅扰了他正全力以赴的忙乱。
听着他骂鬼子,桂二太太也不出声,一只手按在自己蹦蹦乱跳的胸口上,一只手在被窝里摸索自己的内衣,脸却扭向窗外。早春的天,虽然天长了,亮得仍然不早。透过屋子里的黑暗,她只看到了外面的一抹灰亮。寻思着还早,把头歪在桂二的脑袋边上,轻轻地说:你说,这年月,真的没法活了呀。
被扫了兴趣的桂二没理她,只长长地出了口气。
外面,狗叫了一阵,渐渐地远去了,闹春的野猫也随着杂乱声音的消失,不知了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