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云有点发懵,爬在桌上喘几口,扭头一看,后背墙上方塌出一个大洞,顶棚是苇席做的,被砸穿了,整个倾斜下来。塌下的土方已被雨水淋成了湿泥,把炕全部覆盖了,还有些冲下来,已经埋了红云的小腿肚子。
红云是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都忘了呼唤。还是明礼听到声音,紧赶着进了屋,一眼看见叫出了声:哎呀,墙塌了!
就伸出手拉红云,一拉出不来,再拉,红云反应过来,自己也使把劲,把腿拔出来。两人退到外间,再伸头看。洞口有一张方桌那么大,从洞口可以看到雨淋淋的天,雨点斜斜飘进来。还好房梁的接口处不在这里,房子也还结实,没有倒塌的危险。
两人相互看一眼,松口气,感觉身上有点发软。明礼蹲在地上,红云手扶了墙壁。明礼问:你……没事吧?
红云低头看看,一裤子的泥,鞋也不见了,却是被埋在泥浆里。红云生气了,说:找隔壁去,还要死在他们手里呀!
明礼说:先不说这,先把东西往出搬。
红云反应过来,两手拍一下,说:对呀,炕上还有被子呢,都压住了,快点快点。
明礼就拿了一把铁锨,红云直接上手,两个在泥浆里扒拉了半天,把掩埋在下面的被褥掏出来,都被泥浆裹满了,抱到北房;北房有几个大柜子,还有几把椅子,就在上面一个个铺开。
一条巷里的福娃和忠全听到动静,跑过来帮忙。时间不长,后巷的大春也来了。几乎前后脚的,满仓也进到家里。几个人顾不上说话,忙着搬家具。卧室里的桌椅电视,包括外间的厨房用具,都一股脑地搬到北房。只有北房最大,空地也最多。
全部忙完了,红云头晕得站不住,没有地方可躺,就斜斜靠在椅子上。其他人都蹲在北房门口,看着雨不止歇地下。明礼拿出烟给大家发,问红云:你咋样?
红云说:还不是老毛病,血压一高就晕。
大春说:满仓爷呀,你看看你做的啥事吗?好好的房子,不让人家修,这家伙塌了,咋办?
红云是一见满仓,就憋了满肚子的火,借着这句话,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说:是呀,今个老天爷照应,差点没塌死在里边——塌死倒好了!一直要修,一直就不让,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满仓吸一口烟,看着外边的雨,说:我又没说不让你修。你改改姨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她就那样子嘛。
红云忽地站起来,又晕得不行,再靠在椅子上,说:你倒是啥时候说过让修?我改改姨不好说话,你是个明白人吧。
大春也说:就是嘛。邻里之间,要相互照应的。
红云把腿拍得啪啪响,说:照应得好啊——你还是当叔的人——照应的房子也塌了。
明礼看越说声音越高,赶紧挡住了,说:好了好了,红云你少说两句吧。人没事就好。满仓叔咱到你那院子看一看,你那边没事吧?
满仓把烟抽完了,不吭声往出走。一众人想跟着去了隔壁。进了院子,改改没有出屋,大家就在院子里站定看。因为是东风雨,塌掉的土方整个都倒在明礼那边,这边的窝棚一点没受影响,但里里外外支满了棍棒。
大春又忍不住了,说:满仓爷,你这窝棚也真神了,这个样子还倒不了。
红云说:窝棚有靠头嘛。我的房子靠谁啊?这墙还是我垒的呢。
改改忽然自屋里冲出来,说:咋?墙是你垒的我就不能靠了?
要放在往日,红云是不愿意招惹改改的。但今个不一样,红云觉得道理都在自己这一边,就说:我让你靠了,我敢不让你靠哇,靠了也得让我修啊。你知不知道,今个差一点没塌死在里面!
改改就蹦起来了,说:塌死也是塌死在你屋里,有我啥事?
红云再也忍不住,用手指着改改,骂道:没见过你这号不讲理的。塌死了,就要找你偿命。
改改低了头就冲过来,说:来呀来呀,如今这条老命就给你……
大家赶紧拦住了。明礼说:满仓叔,你把我改改姨拉住吧。好好说着话,咋就吵起来啦?
改改是越有人劝越厉害的,眼看几个人都拖不住,明礼就推了红云往出走。红云一边走一边回头骂:老天有眼的,你把事做这么绝,都不怕遭报应啊……
改改挣脱开几个人的拉扯,跟着冲到巷道里,喊着:我就是不让你修!我就是把事做绝!我就是要老天报应……
明礼拖红云进了自己家,赶紧把门关上了。改改还在门外跳脚骂。明礼埋怨红云:你咋这么沉不住气?惹毛了她,咱的房子咋修啊?
红云兀自气愤着:我不修了。我要告她,太他妈不讲理了。
明礼说:告她啥呀?房子是下雨淋塌的,又不是人家推倒的。
红云说:她不让修就相当于是她推倒的。告她杀人罪。
明礼说:甭胡说了,充其量就是个邻里纠纷。再说了,你也不想想,即便告了,政府一看她都七老八十了,能把她咋?还能抓起来关进去,不过也就是个调解嘛。
红云闷坐着生气,隔墙又传来改改的骂声。红云牙关紧咬,说:天爷啊,我真想一刀捅了她。
明礼吃了一惊:杀人偿命啊!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拿一命换她一命,值吗?可千万甭这么想。
说话的功夫,两个女儿接到电话,带着女婿一起赶回来。县城的二女儿家境较好,去年刚买了小车,到阳庄街上拉了姐和姐夫,冒雨回到家。四个人进了门,红云就哭出来了,拍着手说:还能见着你妈——今个差一点就死了。就咬牙切齿说起改改的无赖。
两个女儿陪着红云说话。明礼带了两个女婿,去看倒塌的后背墙。明礼说:看这样子,咋修啊?
大女婿是个匠人,一直跟着工队在城里盖楼房,这段时间雨水多,就在家闲着。他仔细看过了,说:刚好借机会,把后背墙整个换了,全部拿砖砌上去。
明礼有点犹豫,说:那得多大的工程?不能补一下吗?
大女婿说:整个墙都淋湿了,补是不顶事,说不定明个又塌一处。工程也不大,就是换个墙嘛,只要把材料备齐,雨停了就可以开工,承包给人家小工队,也就三四天吧。
红云在后面听见了,说:是呀,要修就一次修好,拿砖砌上去,再不用和邻家那头猪费口舌了。
就定了砌砖墙的事。接下来分工,因为二女婿是个教师,对这些事也不懂,所以主要都交给大女婿去办,一是联系工队,说好雨一停就开工;二是赶紧把砖先定了,听说这段时间好多人家墙都塌了,县城附近还有连房子也倒了的,砖瓦窑雨天又停工,砖肯定紧俏。算了一下,单面墙,长不到五丈,高不到丈五,二四的砖,大概得八千多块砖。
傍晚,雨稍稍小了一点。害怕再塌,几个人又把东厢房小间里的东西搬到北房。里面东西也不少,一张大床,一个三人沙发,一套转角家具和大衣柜。大女儿问:给河东说了吗?
红云说:没有。你爸不让说,怕河东分心。
二女儿说:能分啥心?这么大的事,该给我哥说的。
河东排行老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差了两三岁,小时候整天打架,如今倒好,一个挂念着一个。明礼说:他是个书呆子,这事又指望不上他,给他说了能顶啥?再说他工作那么忙,知道了,肯定想回家,想必假也不好请吧?
儿子河东是明礼的骄傲,大学一毕业,就分到晋北的一个电厂,从锅炉运行工干起,短短三年就到机关当了管理干部,如今已经是一个什么科长了。电厂这几年效益虽然一般,但儿子孝顺,没少给老两口钱,还接到他那儿住过一段时间。但河东是真忙啊,每天晚上回来都到十一二点了。老两口在儿子家呆了半月,只在一起吃过两顿饭。媳妇说那还是你们在,平常一个月在家也吃不了两顿饭。
大女儿也说:就是,要说的。这不眼看着就要花钱的事嘛,他不操心了,花点钱总应该吧。
又说到邻家,明礼担心,说:今个你妈和改改吵了一架,想修这堵墙,先要把邻家稳住了。
红云说:怕她?我修我的墙,她能折腾个啥?
明礼说:你不想想,修墙,是要在人家那边搭架子的。改改一闹腾,你能安心干活?
二女婿好不容易找到话,说:村里咋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真是欠打,打一顿,就老实了。
红云说:可不敢打!改改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冠心病。整天想着法子讹人,前些时骂人家后巷兰兰,兰兰抽了她一耳光,在人家门口躺了一天,真到赔了她八十块钱。
二女儿嘴巧,自告奋勇想去邻家劝说。明礼摇头,说:这事你们就不用管了。天都黑透了,趁着这会雨小,赶紧回家吧。
到了晚上,明礼给儿子打电话,轻描淡写说了房子的事,河东果然想回来,明礼却是不让。河东就说:人没事就好。那房子确是要修了,大约得花多少钱?
明礼是已经和红云盘算过了,想着既然收拾一回,索性把房上的瓦也全部换了。瓦是二十年多年前的老瓦,防水不好,也有不少破损。阳庄砖瓦窑去年新买了机器,生产新型机瓦,明礼早就看上了,不仅厚实,扣上也是严丝合缝。有几家用过的,都说不错。砖三毛多钱一块,按九千块砖算,得三千元。新型机瓦不知道价钱,但肯定便宜不了,先算两千块钱吧。再加上沙子、水泥、吊顶,包括后期用的涂料、大白粉等等,也先按三千块钱计划。工价涨得厉害,听说如今在城里做个小工,每天也能挣个百儿八十的,再算上四千;加起来,一共得要一万二三吧。
河东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明个你到阳庄信用社办个银行卡,把卡号告诉我,我先给你汇上一万。如今汇款挺快的,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
明礼说:钱倒不着急——家里也还有钱,信用社也有,只是都存了定期。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让你知道这个事,别担心。
放下电话,红云说:河东一下子往家拿一万,媳妇知道了,两个该不会吵嘴吧?
明礼知道儿子家里由媳妇管钱,以前每次孝敬,都是媳妇把钱给了红云,河东背地里再悄悄塞上一千两千的。明礼有点瞧不上,当面说过河东,好歹你也是个大学生,还当着科长,家里应该你掌权的。红云倒很开明,私底下劝明礼,只要小两口安安生生过日子,管他谁当家谁管钱的。
有了儿子在经济上做支撑,明礼心情挺好,就说:不会吧,媳妇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这点道理应该懂的。
也是,世上还有几个邻家那头猪?红云说,你说咱一辈子积德行善的,咋就摊上了这么一个邻家?
明礼说:甭一口一个猪的,人不好辈分在,外人听见要笑话的。
红云说:外人谁管这号闲事,你一天就是给旁人活的?再说了,要笑也是笑她,一点脸面也不要,这种人还活个什么劲?
明礼说:说正事吧。我想明个到阳庄去找元方,让元方去给邻家好好说,等雨一停就开工。
明礼有他的考虑,自家的事还要靠自家人解决,就想到了元方。元方不光是和改改能说上话,更重要的是,元方在街上待着,接触的人多,见识广,遇事想得更周全,话也就会说得更妥帖。
红云说:既然是两家的界墙,要修,也得两家出钱。就让元方这样说。
明礼摇摇头,说:只要让修,就谢天谢地啦。
红云说:我也知道邻家那品行,舍命都不舍钱的,咱就这样说嘛,叫她也知道占了谁的便宜。看明礼不吭声,又说:你说二女婿还是教师,咋动不动就喊着打呀打的。
明礼说:跟河东一样,都读成书呆子了。村里的事,比城里复杂多了。
元方在开寿衣寿材铺面之前,虽然年纪轻轻,但已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他的木工活,尤其是棺材做得漂亮。做棺材最好的木质是柏木,或者楸木,河东地面上,这两种树木稀少,所以松木就算得上等木料。但不论啥材料,元方总要求主家一定要配一个柏木档,也就是大棺盖下面的那块小棺盖,当地俗称“长生木”。因为柏木纹理细腻光滑,材质坚硬,雕刻出的图案线条清晰、层次分明、立体感强。在那一方长不过两米、宽约六十多公分的天地里,元方大展手脚。一般的木匠,也就是雕个福禄寿三星。元方不一样,八仙过海,天官赐福,二十四子行孝图,等等,四周祥云缭绕,万字福连绵不断。你就拿了放大镜去找,也寻不到接头处。
尤其这万字福,非常有讲究,可以粗糙,但千万不能断开。断了,就预示着棺材里装的这个人永世在阴曹地府,再也得不到轮回。所以当地的木匠,敢不敢承揽做棺材这种活,先要掂量一下自己雕万字福的手艺。师傅就曾经给元方说过,他有一个师弟,在黄河边的永乐镇上给人做棺材,不知咋回事,万字福雕坏了,没办法,在那儿补了一块祥云,即便这样也犯了忌讳,一分工钱没拿到,还被主家打了一顿。
寿木不光材质有不同,厚度也有差异,有三寸的、两寸五的、两寸的。此外,根据主家的要求,要有不同的形制,遇到家境宽裕、儿女孝敬的,还要给棺椁做重底,加支板,四周都要雕刻花草图案。不论主家在寿木上投资多少,元方都是尽心尽力地把活做得精致、漂亮。活儿干完了,围了一圈的人看,拍一拍,嗡嗡有声;摇一摇,纹丝不动,真是说不出的坚固结实,厚重气派。那上面的人物、鸟兽、花草,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有老人在世为自己未雨绸缪的,也有家人突去临时赶活的,不论啥情况,元方都能按期完工。做寿木在当地是一件大事,寿木完成了,也就是老人的房屋落成了,要举行典礼的,主家的舅舅姑父姨夫都要赶到。这些人来时,须带上酒水鞭炮,和盖房子立柱上梁一样,烧酒浇顶,鸣鞭放炮。元方就坐了上席,主家跪下敬过酒,舅舅姑父姨夫作陪,一通好吃喝。酒过三巡后,还要给匠人封礼,这是工钱之外主家的心意。一般来讲,也就是一条毛巾,一个红包。元方最初接到的红包,也就是五块、十块,当然越往后红包的分量越重。如今因为元方开了铺面,由做棺材变成卖棺材,主家来了看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用不上再封红包。
河东地面上,古风淳朴,虽然穷,但老百姓安贫乐道。不想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世风突变,经商不再像以前那样,遭到大家的低眼下看,头脑活络的村里人相继倒腾点鸡毛蒜皮的小生意。阳庄街上,那个时候,还是乡政府所在地,除了国营的饭店、招待所、百货门市部,也有了个人开的杂货铺和饭店。元方就动了心思,想着木匠虽然体面,挣得也不少,但总是一份苦力活,不如开个门面,坐在那里轻轻松松赚钱。做生意还要从自己熟悉的行当入手,就选定了寿材寿衣这个行当,不仅熟门熟路,而且绝对的独一份。
元方是真有眼力,铺面开了不到五年,盘点一下,挣的钱比前多少年做木工都要多。就又开了一个寿材加工厂,买了电动的工具,招了两个学徒,还把家都搬到了街上。几亩地也租给别人去种,算是不下农民这份苦了。
虽然离开了村里,但元方是柳家这一辈十几个男丁中年龄最长的一个。他也主动承担起这份责任,柳家有了什么事,总是跑在最前面。
元方奉命去了满仓家,手上提了一箱牛奶,进门就爷呀奶呀的喊。一说到正经事,满仓不出声了,改改说:我就是不让他修,他能把我咋?
元方笑了,说:奶呀,如今社会,各过各的光景,谁把谁都咋不了。问题是都是咱柳家的事,咱两家斗气,外人在看笑话呀,你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为这事犯不着生气。就让我明礼叔修吧,人家修墙,也是给你修哩。一溜的砖墙砌上去,是他家的后背墙,也是你家的院墙,不比土垒的要好。
改改是有了便宜就想占的,也知道砖墙的好处,眼睛翻了两下,说:要修也行,话得说好,这墙是两家共用的,我如今是盖不起。但将来壮壮要盖房子,这墙得让我靠。
改改算盘打得挺好,明礼把砖墙修好了,儿子将来起房,靠着这个后背墙,直接起三面就可以了,少砌用料最多的一面墙,能省不少钱呢。
元方说:奶呀,你也知道是两家共用的界墙。修界墙都是有讲究的,一家一半吧。
改改一听要她出钱,又急了,说:想得美。我就是不出钱,我就是让他一家修,修完了我还得靠。
元方说:咱这方圆多少里,没听说过界墙是一家修的。
改改说:到我这,规矩就得改一改。不然他就修不成,看谁着急?
元方害怕把话说僵,就说:奶呀,着急肯定是人家着急。是这,我明礼叔愿意不愿意——这下来要花不少钱的,我得问人家啊。
又把改改的话原封不动传过来。明礼和红云相互看一眼,红云说:这号人,不要脸到家了。
明礼说:甭计较几个钱了,只要让修,就赶紧修。墙都成这了,再不修,房子也保不住。
红云说:我一家修可以,你给她说好,不许再闹事。
元方说:闹事应该不会吧,一个子不掏,得了一面大砖墙,多好的事。这话我给她说。再闹事,包在我身上。
元方是不知道,这句话说了,他还得再操多少心,再说多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