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的各个方位此起彼伏地绽放着烟花——红色、粉色、金色、绿色。蹿升,散落。再蹿升,再散落。之曼回家时,心情已经平复,如果有一种仪器叫心情电图,那她现时在屏幕上显示的该是直线——平平的,麻木的,朝前茫然拉着。家里的曲线倒是在峰上,一进门,就听见闹哄哄一片。
“再热也还是正月里呀,”客厅中,妮娜高声说话,“你倒好,平时全甩手不理,偶然管一下,就乱宠一气,纵着她整晚不穿外套,瞧瞧,喷嚏不断了吧?”
志勇大咧咧:“囡囡一身都是汗嘛。”
看样子妮娜他们也是刚回来,忙着脱衣服,换鞋子,倒茶水。囡囡嚷着渴,要奶奶给她倒橘子水,泥菩萨忙去厨房。这里妮娜又交待:“妈,你把那鲜胡柚汁给囡囡冲点吧,买来了又不喝。”
“不要胡柚汁!要橘子水!”六岁的囡囡坐在客厅沙发上,蹬着两条小腿。
“她要喝什么你随她去嘛。”志勇自管自从冰箱里拿了罐饮料,狠狠地灌上一大口。
“橘子水!橘子——”囡囡没嚷完,一声“阿嚏”飞出了两条鼻涕,顿时完美的纱裙公主形象成了搞笑版。“嗯——擦——”她撒娇地哭起来,妮娜忙抢上两步给她擤鼻涕,一边又对端着橘子水进客厅的泥菩萨说:“囡囡身上脏死了,又有点着凉,我开了电暖气给她胡乱洗个澡去,妈你把冰箱里的那袋元宵煮一下,等一下大家都吃一点。”
“哦。”泥菩萨说。
志勇已经把饮料都喝了,脸上的热油镇下去些:“甜腻腻的,还真要吃呀。”
妮娜道:“看了灯吃碗元宵,我们家一向来都是这样的。”
“就你家是杭州人,我们都是乡下的。”志勇笑。
“没工夫理你。”妮娜拉着囡囡上楼去,又嘱咐之曼,“妹妹,你也吃几个,好歹是那个意思。”
“好。”之曼说。
在小楼里,身为现任女主人的妮娜,虽然对志勇和泥菩萨都有些跋扈,对之曼倒一直是客客气气。就像今天,之曼没去看灯,也不知泥菩萨是怎样圆场,反正妮娜也不再说什么,大概在妮娜看来,之曼是个外人,终究要出门,还是客气些为好吧。
因为品种上的隔膜,之曼对妮娜,也保持客气和距离。若非成了亲戚,之曼自己绝无机会离妮娜这类女人这么近。譬如刚才妮娜随手挽头发,用一根簪子,只三两下,就把瀑布般的及腰长发,翻卷成一个菊花般的发髻,下端,还恰到好处地拖垂着寸把长的发缕。
之曼也上了楼,到自己房间洗脸换衣服。木楼房隔音效果不好,能听到三楼妮娜和囡囡的脚步声。
也许,家庭背景、修养教育什么的,对女人来说全是多余。女人的分数就在于她的身体容貌和那种女人的本能。之曼的思绪每转到妮娜身上,都会不由自主这么想——就连父亲那样正统古板的人,骨子里不也是这样的标准么。
回想起来,志勇和妮娜当年的结合可谓惊天动地。志勇医学院毕业,在父亲的医院工作,虽然吊儿郎当的,毕竟,三兄妹里,就他继承父业学了医。父亲骨子里是书生,总希望志勇日后能做个“名医”。那时,常有人给志勇介绍对象,而志勇都是嘻嘻哈哈,并不认真,直到有一段时间,他忽然神出鬼没——一下班就没了影子,凌晨四五点才回家,到医院上班,往往都已经是中午,人也像得了甲亢般兴奋。母亲盘问之下,他则得意地说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
终于志勇宣布:他有了意中人。
全家翻了个儿——因为志勇还说,他的意中人,是一家健身俱乐部的跳操小姐。
小姐两字让人联想到了色情行业。难道是玉堂春故事的现代版?父母当然不同意。这事闹了大半年,直闹到志勇既不回家也不上班。没奈何,由母亲斡旋,父亲在愠怒中作了妥协:把女孩带回家看一看。
志勇这样张狂又自我的家伙也会爱上别人?这倒是个稀罕事。等候相看这位跳操小姐的时候,连之曼都有些好奇了。
相看是在盛夏里。也没有上门。全家人,连带志远的新婚妻子李芸,都在平湖秋月的露天茶室里喝茶。湖水中密密地全是荷花,旺盛得仿佛听得见叶茎生长的噼啪声。茶室是旧式国营,杯盘不讲究,茶倒是当年的新茶,清香四溢。
志勇带着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来了,正是妮娜。看样子妮娜并不知情,完全是被志勇哄到了平湖秋月。她的身量在杭州女孩中算高的,脚上还蹬着高跟鞋,几乎和志勇齐平——足见她未把志勇放在眼里。黑亮的直发披垂着,一条青色的长纱巾系在腰间,走起来款款飘动,非常别致。她来到眼前,正应了形容荷花的那四个字:婷婷玉立。
漂亮得前所未见。全家人都吃了一惊。之曼将茶杯举在唇边,半天忘记啜饮。待志勇结结巴巴介绍了父亲母亲,妮娜似乎明白了状况,脸上神色不动,自管自地坐在了茶室边。她的手臂搭在木头护栏上,肤色如雪,腕上一条宽宽的表带,是明媚的翠绿色。
妮娜略坐了一阵就起身了,志勇来不及跟全家说什么,顾头不顾尾地跟了去。哦,原来,志勇完全是一厢情愿地想娶妮娜,根本连她的裙边也还没沾到。所谓相看,实际上是妮娜在屈尊中相看了全家人。情势十分明显,妮娜走后,全家人一片静默,都说不出什么话。
妮娜属于极品的杭州女人,所谓极品,在美丽之外,还必须具备一种无法言明的味道。譬如,未必懂什么美学,但极度会修饰;又譬如,家世背景一般,却有一种杭州本地人的骄傲。之曼家三兄妹都在杭州长大,说不出什么缘故,却总会在这种骄傲的压迫下显出不正宗。妮娜家由母亲当家,妮娜妈很能干,在市场做过服装生意,能张罗会折腾,对这个女儿更是寄予厚望,纵着妮娜半玩半工作。妮娜给杂牌女装拍过平面广告,给彩版的小报纸做过封面,认识志勇那一阵,她到一个台资的健身俱乐部里做跳操小姐,每天晚上十一点跳上一个课时。俱乐部里女人占大半,也不知志勇是怎么摸到那儿去的。那地方在城西,妮娜家在城东,志勇总是候到妮娜下班,然后消夜、玩耍,送妮娜回家,再穿城过市地回北山路,这就难怪他每次到家都是凌晨四五点钟了。
妮娜的漂亮胜过志勇的雄辩,这次相看以后,父亲居然什么都不说了——这足以说明,在父亲心中,选择媳妇和选择女婿的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志勇对妮娜的追求很艰苦,搅得家里颇不太平。围簇着妮娜的男人不少,手里多少有几个钱,和这些人相比,志勇在医院工作的那点薪水,简直连屁也算不上。虽说这些人里有的本身有家小,不过找乐玩玩,但人家有房子车子票子来撑腰,志勇呢,仅仅请妮娜吃喝玩乐就需借贷了。谁知道呢,那大概是志勇心理和情感上最受煎熬的一段日子吧。
志勇并不跟家里人招呼,辞呈一扔,跑到一家医药公司做起了销售员,这行收入比医生高,天南地北地跑,还有交际费用可供开销,正解志勇的燃眉之急。他到了父亲医院,大咧咧地往各个科室病房里去,旧同事看惯了白大褂、绿口罩的二公子,猛见他西装革履、身背大包,摇身而成卖药的,都笑得不成样。父亲气得脸铁青,要教训这不肖子,可家里家外哪还揪得到他的影子?
好好的医生不做,居然去当药贩子!整天请吃饭、赔笑脸、塞回扣,一个年轻人干上这个,还有什么前途!医院病房和办公室门上四处贴着“谢绝医药代表进入”,而志勇自愿从身怀一技之长、受人尊重的门里,走到被“谢绝进入”的门外!还不以为耻。还沾沾自喜。还觉得见了世面。在以父亲为精神核心的家庭里,此前从来不谈钱——布衣菜饭,可乐终身——这也是上一辈读书人的观点,而这回,父亲期望最深的志勇,就这么奔出去了,其目的,仅仅就是为了——钱。
母亲劝说开解他——时代变了么,什么都在变。小医生土头土脑抠抠唆唆,药贩子,尤其是洋药贩子,却是精神抖擞时髦现代,医院里那些年轻人,不也都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虽说小医生日后成了名医也会很风光,可日后,谁知道那是多久?
志勇的爱情父亲也许能够理解,可他的弃医从商父亲却无法接受。那阵子,家里的空气仿佛压缩了,紧绷着,随时会迸发火星。志勇总不在家,父亲的怒火四处突围,寻找发泄的目标,而郝炎就是这时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他眼前。
之曼想着这些旧事,捧着一小碗元宵,站在厨房里慢慢吃着。泥菩萨捧着托盘往客厅去,嘴里仿佛轻描淡写:“郝炎倒挺热心。今天坐他车去广场,一路闲聊,他现在好像混得挺不错,听说还离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