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天上飘着大雪,一个时辰还不到,就下了半尺多厚。几个武装人员把范怀安和廖营长太太林静关在霸王村一间破屋子里。霸王村这地方,村里人都姓项,自称是项羽的后人。上午,范怀安和林静一进村,就遇上几个背着钢枪的人问他们要路条。范怀安布兜里有两种路条,一种是解放军的路条,一种是国军的路条。这几个挎枪的人穿着蓝布衣,没有戴领章帽徽,不是解放军,也不是国军。
老总,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好小子!还敢问我们是哪一部分的,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们是夫妻。
你们要到哪里去?
去徐州。
去徐州?有路条吗?
有。
拿出来?
范怀安拿出路条,递给一个挎盒子枪的人。我日。他手里有国民党的路条,我说呢,你看他们这穿戴,哪里是普通老百姓。
数日前,青年第一师廖营长把范怀安叫到营部。徐蚌会战就要开始了,胜败我心里也没底,我交给你个任务,把我老婆林静送到徐州。先到徐州林静的娘家,让我岳父再安排,从徐州去上海的所有事宜。沿途费用都由林静出,你放心,路条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国共两党的路条,我都有,遇上谁的,就拿谁的路条。
我保证完成任务,请长官放心。
怀安,这事知道为什么派你去吗?
是长官相信我,对我像亲兄弟一样。
更重要的一点,你读过书,人品正直。
长官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
任务完成后,给你放假一个月,大战在即,重大伤亡难免,我算为咱们营留颗种子吧。
范怀安接受了护送任务,随便换上一身老百姓的服装,也不带枪,刚开始,还比较顺利,两种路条都发挥了作用。离开了游击区,进入国统区之后,范怀安觉得这个霸王村应该是国军的地盘。尽管那几个挎枪的人没有戴领章帽徽,看他们那样子,一个个呲牙咧嘴,贼眉鼠眼的,一看就知道是国民党乡公所的武装。
一点也不错,他们就是乡公所的武装,只是三天前,他们这伙人被共产党的武装给收编了,因为军需物质短缺,暂时还没给他们换衣服。这伙人的作风还是乡公所的老样子。在他们眼里,国共两党谁是赢家,就跟谁干,只是换件不一样的衣服穿穿。
那个挎盒子枪的人说,你们既然有国民党的路条,当然是国民党的人,关起来,好好审问一下。
范怀安和林静无奈,只好又拿出来共产党的路条。那个挎盒子枪的人接过路条看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乖乖!两面派哩。我日,他们也有共产党的路条,看来还真有来头,一定要好好审审。
另一个背枪的人看着林静长得漂亮,一面说着怪话,一面要对林静动手动脚。
范怀安上前护住林静,你们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碰下还不成吗?你小子怀里揣着国民党的路条还横个啥?捆起来。
天上下起了雪,雪花像梦一样砸在范怀安脸上,他有些愤怒。
先关起来再说吧。这熊天好冷,咱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回来先审这个娘们,如果是一对不尴尬的人,我们哥几个就干了她。
那个背着盒子枪的黑胖子挥着手说,保长那狗熊,给弄好饭了吗?我是值了一上午岗,早饿了。我们先吃完饭才是正理。去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话说得没错。
几个武装人员把他们关在一间破屋子里,范怀安正想着如何带林静脱身,村头突然响起了枪声,呯呯一阵,炸豆般在雪地里响起。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在空中弥漫。
一个看守范怀安和林静的人说,我看你们也不像坏人,外面已经打起来了,你们给我点钱,我就放了你们。
林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两块银元,够了吧。
够了,我回家买上二亩地,这兵我不当了。你们走吧,要从这条胡同出村。
谁和谁在打枪?范怀安问。
还能有谁?我们自己人呗,听说我们已经反水,是来灭我们的。顾不了这么多,我要逃命去哩。那人接过两块银元,背着一杆大枪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范怀安拉了林静的手,从胡同里悄悄地出了村。他们沿着大运河的河堤,走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远处又传来隆隆的炮声。在一条河的渡口,几个持枪的人,又拦住了他们。这些人说,前面正在打仗,所有的人禁止通行。范怀安和林静无奈,只好往回走,此时他们的食物已经吃光,路条也没有了。天空依旧阴沉着,成群的野鸭从他们头顶上飞过,远处湖边的村庄已经被大雪覆盖。
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翻过这个河汊是南阳古镇,从这儿往南,绕过这条河,有一个范家庄,是微山湖西岸的大庄子,我家就在那儿。先去我家吧,躲躲看,然后再作道理,你看怎么样?
也只好这样。
到我家,咱们要做假夫妻哩。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你。
到了这一步,我听你的。
林静走累了,范怀安提着箱子,又帮她背着包袱,搀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他们俩绕过一段路,看到行人从孔雀河冰面上过,两人也大着胆子,牵着手走过冰面。越过孔雀河,向南走三里多路,就到了范家庄。
雪依然在下,不大不小,灰蒙蒙一片,范家庄隐藏在风雪之中,范怀安和林静悄悄地进了村。村里传来几声狗叫,没人注意他们进村。
范怀安的家在庄头上,三间破旧的土屋。旁边还有一间低矮的草房,是厨房。院子里,除三堆芦苇垛和几棵槐树外,别无它物。范怀安是在父母双亡之后出去吃粮当兵的。他一出去就是三年,屋门已经被风雨剥蛀得不成样了,门锁锈成了铁疙瘩。范怀安找来一块石头把门砸开,一股发霉的陈腐气息顺着凉风扑面而来。他们进了屋,拍掉身上的雪。范怀安抱来干芦苇生着火。林静一面烤火,一面双手捂在嘴上哈气。
冻坏了吧?
是冻坏了,这房子有多少年没住人了?
三年了,我当兵之前住在这房子里。
这就是你的家?村里还有你的近人吗?
还有本家的兄弟爷们,过会儿,我去跟他们讨些吃的,再找床被子来。
屋里一烤火,烟一熏,屋梁上、墙洞里取暖的麻雀,叽叽喳喳一阵乱叫,呼啦啦都飞了出去。
最先发现范怀安回家的人,是他本家的兄弟范怀古。范怀安烤火取暖的时候,范怀古正从自己的打谷场上,背来一筐豆角皮,他要用这些东西喂牛羊。一群饿疯了的麻雀在他头顶上盘旋着。还有几只鸽子在他脚前脚后飞起飞落。他从村南头进村,一眼就看到范怀安的房子里冒出了烟。这可是稀奇哩,怀安吃粮当兵三年没进家了,他房子里咋会冒烟?有啥咕咕牛,我要看看哩。
他趟着半尺深的积雪,来到怀安家门口一看。怀安!你啥时候来的?咋不捎个信,我去接你。把你俩冻坏了吧?
有几片雪花飘进屋里,遇上柴火,瞬间没了踪迹。
大哥,你不知道,我要去徐州,从家门口路过,顺便来家。
怀安,你现在还在队伍上吗?
早不在队伍上了,我在临清一家布行里当伙计。
不在队伍上好,这仗已经开打了,徐州是去不成了,那边成了仗窝子,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哩,我还为你担心,还以为你在队伍上呢。
不干了,我当了逃兵。
怀安弟啊,出去这三年也没白混,还算正混,娶回来这么一个俊婆娘,本事大着哩。
哥笑话我。她是我老板的闺女。
能把老板的闺女领来,有本事,从小我就没看错你。
怀安怀古是本家兄弟,他们祖父是同一个人。曾祖是大清朝的举人,做过四品官,在上任的途中,遭人暗算,丢了性命,家道从此衰落。怀安怀古两人同岁,怀古稍大两月,两人从小就玩得好,一起念过六年私塾。幼年时,两人读书都颇为用功,因祖辈是兖州范家。当年兖州府范家声名显赫,皇帝给立的功德牌坊就有十几座,并钦赐“齐鲁人文第一家”匾额。后来兖州府范家衰落,族人也纷纷外迁。有范姓一支人从兖州迁出,先落户到邹县东北二十里孔家庄,后又迁至泗水县圣水浴乡的等齐村。从等齐村,又有一支范姓人,落户到微山湖西岸大运河旁边的范家庄。范家庄大多数人都姓范,他们每一代人,都没有忘记读圣贤书的祖训,因为谁也不想辱没了“齐鲁人文第一家”的名头,总想着有人能够光宗耀祖。范家庄经历了一百多年,到了怀字辈,希望的苗头出现了。怀安、怀古、怀方、怀素都异常聪慧,一云游僧人来到范家庄,看了范家怀字辈里的几个孩子,说道,这四个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受到这句话的鼓舞,范家便拼命让这几个孩子读书。怀安怀古进了私塾,怀方和怀素进了城里上了洋学堂。还是洋学堂管用,怀方怀素读了几年洋学堂,怀方考取了南方的黄埔军校,怀素二十一岁就当了国民党老渔洼乡的乡长。怀安父母去世后,他无力求学,便吃粮当兵去了。
怀古是私塾里先生最喜欢的学生。先生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先生一讲,怀古不仅马上听得懂,还能比先生想得更周到,将圣人的话理解得更细致入微。尽管怀方怀素读洋学堂有了出息,但怀古认为,这圣贤书,中国人读了两千多年,哪能一下子弃之如草芥呢?洋人的东西就好吗?洋人不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天下不就乱套了吗?所以怀古怀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古训,同怀安一起读了六年私塾之后,又接着读了三年私塾,看看确实此路不通,才放弃了读私塾的念头,在范家庄,跟着排船匠老杨,学排船。
所谓排船,也就是造船。在微山湖一带,谁要学会了排船,那可是个让人羡慕的好差事。挣钱不用说,还受人尊敬。因为怀古的人品好,他下了私塾,就被最有名的排船师傅老杨看中。老杨五十多岁了,收了几个徒弟都不中意,跟他三月两月就被他撵走了。老杨三个闺女,没儿,老杨选徒弟,也有选女婿的意思,他早看中了怀古。看中怀古的人还有一个,就是附近老渔洼村里的老中医老孙,老孙和济宁玉堂的孙家是一脉,孙家出过状元,有人在朝里做大官,声望显赫。中医老孙看中了怀古一肚子文化,觉得他看《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之类的药书,还不一看就明白?有近十年的私塾底子,学中医应该是小菜一碟。中医是越老越值钱,将来学成,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这样的道理,老孙一说怀古就懂,怀古的父亲也懂。只是他和做排船的老杨有味分,他们的味分可不一般,怀古长大要学什么,早就定了。十几年前,老杨穷困的时候,怀古家里,面缸中的米面,老杨随便挖着吃,柳条囤子里的粮食,老杨也随便背。只是老杨学会了排船之后,日进颇丰,才有了自己的庄园田产。老杨富了,美中不足的是老杨只有三个闺女,没男丁。他后来又娶了一房,这小媳妇肚子从来就没有膨胀过,啥也生不出。老杨无奈,天意不可违哩。
老杨发愁了一段日子,这天,来找怀古的爹喝酒,两人酒喝到二八瓯,老杨突然道,咱哥俩除了媳妇各是各的,你儿就是我儿对不?
对啊!你闺女也是我闺女哩。
听了这话,老杨咕咚喝了三杯白酒。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可不能反悔哩,你儿只要一下私塾,就搬我家来住,我要把排船的手艺传给他。
怀古的爹心里知道,这学排船事小,招怀古为婿是真,老杨三个女儿,个个水灵如荷花,美中不足就是脚大,不过这也是没法的事,生活在湖边的人家要到湖里捕鱼,采莲捞菱,放养鹅鸭,女娃也是要乘船进湖的,所以女娃在湖边一带不裹脚也正常,脚大在船头上才能站得稳。
后来怀古跟着老杨学排船,学成之后,娶了老杨的大女儿。
怀安回来了,还领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婆娘,范家庄家家户户的人都来看热闹。怀古将家里的被褥等给怀安抱来,又给他送来许多吃的。本家的其他人也不断给怀安送些吃的。怀安领林静在范家庄住了一个多月。
淮海大战结束之后,到徐州不用路条了。这天,怀安用土牛车推了林静,用了三天时间来到徐州。林静到家一看,整个院子变成了瓦砾一片,家人已不知去向。林静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哭了一场。她在徐州打听了三天,谁也不知道林家的人去了哪。怀安和林静无奈,又打听青年第一师的下落,有几个参加淮海大战的老兵告诉他们,青年第一师在大战爆发之后突围逃走了,他们逃到了江南。
怀安领林静又到了江南。他们来到上海的时候,国民党已经败退至台湾。从一些逃兵嘴里知道,青年第一师也去了台湾。怀安和林静在江南,风餐露宿,一折腾就是一年。林静病倒了,她面色蜡黄。这天晚上,他们住在了荒野的一座破庙里。
林静说,怀安弟,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我这病怕是不能好了,你让我死,把我抛下吧,我死在这破庙里也满足了。
月光凉凉的。
姐,你说的啥?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感到廖营长还活着,我们会找到他的。
不用再找他了,他活着的话,也去了台湾。我们根本没法找他。
徐州那边,看看还有啥亲人。
不找了,我已经嫁人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找到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姐,你跟我再回范家庄吧?我们先稳下来,把你的病看好,这才是正事哩。
好,我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