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儿子,你的外孙,他叫阿轩。”母亲轻轻地说。
老妇移开目光去,冷冷地说:“他是你的儿子,我却是不认得他的。”
母亲沉默了,狠狠地盯着老妇,仿佛要用眼神把对方逼得逃走。老妇却并不看她。
“你不认得他,杨家的祖先是认得的,他是我们杨家,唯一的血脉!”母亲一字一句,冷漠然而坚定地说。
老妇冷冷地看着母亲,许久,叹了口气,开门让我们进去。
很多天以后,我逐渐熟悉起这个被母亲称作“家”的地方。这是一座大宅子,甚至带有一个不小的花园。花园无人照料,四处散落着假山和工艺精细的石雕花盆,还扔着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是两个汉字:萱园。池塘里没有水,但偶尔我能听见泉水叮咚的声音。满园的萱草开得正疯,花色繁多,虽杂乱,倒也一片绚丽。园里长着巨大的无花果树,将整座宅子掩映在幽深的浓荫里。即使是阳光最丰沛的时刻,宅子依然是潮湿而阴冷的,只有清晨和傍晚,斜照的太阳会送来些光明。
第一次从这园里醒来,便是这样一个明亮的,有泉水叮咚轻响的清晨,我看见一个比我还要小一些的男孩子,穿着羊皮小褂,在园里采摘萱草。他每样颜色挑选了一朵,握在手里,花朵带着露水,十分新鲜。他看见我,招了一招手,笑着跑走了。我问起母亲,那是谁家的小孩。她却是不知道的。母亲忙着收整房屋,我便独自跑到园里去寻,却也没有寻见。
我和母亲住进了西厢房,她说当她还是个小姑娘时便住在这里了。屋里几乎空荡荡,母亲卖了些银器,换回极简的家具。傍晚,阳光穿过树荫来到我们的房子,母亲便带着我坐在廊下,指着木雕的窗棂和门扇,给我讲上面的故事,有二十四孝,也有贞女烈妇。窗棂已不完整,上面的漆也剥落了,可故事仍是十分有趣的。我听母亲讲着,趴在窗下仰头看那些木雕,看久了,仿佛能看见那些木头的小人嬉笑怒骂起来。母亲还知道许多山地民族的神话和传说,每当月亮特别明亮的夜晚,她便坐在园里给我讲,这月亮曾被一只怕黑的美丽狐精偷去锁在洞中,最后又由一个勇敢的女孩子抢夺出来,还给人间。或是讲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的一场滔天洪水,唯一从洪水中生还的小伙子历经磨难,去向天神求娶一位妻子。天神美丽的女儿爱上了他,帮助他通过了天神的考验,最后与他幸福地结合,并且繁衍后代。这样的时候自然是十分美好,我常常依偎在母亲怀里,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宁静的萱园像我那年轻动人的母亲一样,轻轻抚摸着我,在我耳边缓缓地呼吸。
之前为我们开门的老妇,这时我已经知道是我的外婆。外婆每天穿着黑色的褂子,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严整干净,整个人显得极利落而骄傲。她住北偏东的屋子,紧连着堂屋,堂屋里供奉着牌位,还有香炉之类,外婆就常常坐在那里念经。她极少来看我们,也不愿意我唤她作外婆。若是我唤了,她便怒气冲冲地盯着我:“别叫我外婆!你看你那一头的卷毛,还有你黄色的眼珠子!我哪里来的这么个夷子外孙!”有时母亲听到了,却也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我知道为了外婆收留我们这一点,我们就只能低下头去。
沧城时常有马帮经过,总是浩浩荡荡几十匹马,丁零当啷地传递并延续着横断山脉的生活和希望。马帮在沧城交换货物,补充给养,然后往更远的拉萨或者南边的思茅走去。每当相熟的马帮来时,母亲便要带着我去跟他们换些盐巴茶叶,听他们说些外面发生的趣闻。马锅头有汉人,也有许多山地的民族,这些民族便是外婆口中的“夷子”了,长得黝黑健壮,有着高鼻梁和深深的眼窝,十分俊美而友好。沧城人因着一些山地民族强盗的原因,也许也遗存着汉人千百年前刚到这片所谓“蛮荒之地”时的狂妄,背地里总是称呼这些民族为侮辱性的“夷子”,不过当面也都是非常友好客气的,沧城人也知道,他们的生活是绝不可没有这些“夷子”马锅头的。
外婆不喜欢我,从不带我出门,她甚至反对母亲带我出门,她说我被人看见将是一件让人害臊的事。
“阿轩是我们杨家的人,害臊什么!他并不是女孩子,不能成天不出门。”母亲有一次试图反抗外婆的干涉。
“是的,他是你的儿子,这难道是一件光荣的事?”外婆反问母亲,母亲竟愣住了。
“要光荣的话,把他的黄眼珠子挖掉吧!”外婆又说。我吓得不敢说话,母亲气得发抖,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之后,母亲便不敢常带我出门了,我只有一个人骑在门口的石狮上,远远听着马帮的铃声,叮叮当当地出现,又叮叮当当地消失,怀念着我们在三川的生活。
三川苍翠润泽,那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水和竹林的青绿色帐幕里,一切都有生命,一切都水润欲滴,甘甜美好。而沧城是灰白色的,城里没有竹林也没有河流,晴天里风尘仆仆,雨天更是变成了泥浆的深灰色。它的所有街道都像用尺量着建造的,整个沧城像一块大大的棋盘,把人圈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母亲说沧城有漂亮的楼,这不假,只是这些楼都太古旧,像一块块华丽的墓碑,立定在沧城里,做着一个我无法想象的华丽年代最后的纪念。若要说沧城有什么让我觉得趣味的建筑,那就只有城墙了。母亲曾带我在城墙边玩耍,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麻雀,唧唧喳喳喧闹得翻了天,这仿佛是这座城唯一活着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