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坚对激发他读博士的诱因是永远无法忘怀的。
他是全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学会的副会长,也是省社联的常务理事。省社联的新一轮换届工作启动了,他还是被提名为常务理事。选举那天,因为有差额,组织方把候选人的简介发给每位与会者。他看到有关自己的简介中学历一栏写的是“博士”,而他本人从未提供过这一错误信息。大概是具体工作人员想当然地以为,在博士满街走的今天,大名鼎鼎的许志坚院长必定是博士无疑。他一愣,想当场纠正,但那样就会打破会场的安静了,只好作罢。他非常顺利地以高票当选了。会后,他向工作人员郑重声明自己的学历是硕士而非博士,对方也再三致歉,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致信社联领导,检举他学历造假,“恬不知耻地冒充博士”。这真是冤哉枉也!更有甚者,随即又有人用截屏的方式把社联印发的简介放到网上,一时舆论大哗,他差点成为千夫所指。幸好有关当事人主动出面澄清事实真相,舆情很快归于平静,对他的名誉并没有构成多大损害,却给他造成了难以平复的心理创伤。检举者意欲何为?不管他动机如何,假如自己的学历真的是博士,那么就不会出现那样的失误,也就不会给居心叵测者提供攻讦的机会了。嗨!说到底,这都是学历惹的祸啊!
不久,他去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开幕式后有三位嘉宾做主题演讲,他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唯一的大陆学者,因为他提交的论文恰好契合会议的命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他颇有几分自得地坐在嘉宾席上候场,想象着即将博得的热烈掌声。哦,带头鼓掌的一定是自己带的第二届博士杨燕妮,这个魅力四射的美女学者总是追随当年的导师出席各种学术会议,不避场合、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一如既往的崇拜,而这也已成为圈内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他告诫自己,登台后无妨以君临天下的霸气扫视全场,展示大陆学者的王者气派,但千万不要与她的目光对接,那目光中蕴含的杀伤力会绵绵不断地释放出来,让他穷于抵御而乱了方寸,有损演讲的效果。就在他想入非非时,主持人宣布:“下面演讲的是东海大学教授许志坚博士。”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又是一次想当然的误判!他走上讲台的脚步像灌了铅似的,一路都在紧张地思忖以何种方式进行更正,面色凝重,身形摇晃,仿佛不是走向讲台,而是走向刑场。他也真的想起了“带镣长街行”的诗句,而生出一种慷慨悲壮的情怀。在讲台上站定后,他终于镇静下来,清了清嗓子说:“感谢主持人的美意,但我还是应当说明,我是博士生导师,而不是博士。”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台下出现了交头接耳的景象,似乎都在悄声议论他的学历,其中或许还有知情者在幸灾乐祸地传播最近发生的那起风波。他感觉望向他的目光,就像一根根想要戳破其皮囊、钻进其腑脏的钢钉,令他胆战心寒。他真的乱了方寸,原因却完全出乎原先的想象。于是,那次演讲便成为他学术生涯中的滑铁卢,而究其元凶,冥冥中将他推向滑铁卢的幕后黑手不正是学历吗?
这两起事件纯属偶然,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因果联系,后者绝非前者的余波震荡。但深谙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许志坚却从偶然中看到了必然——只要学历不提高为博士,必然还会多次发生这样的偶然。必须放下架子来读博士了!读,只需忍得一时羞辱;不读,那就得承受一世羞辱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比他更有名的学者也屈尊读博的消息。
那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某研究所所长柳忠。他不惟著作等身,而且几乎每部著作都能在学术研究的长河里搅起不小的浪花,一朵浪花连着另一朵浪花,有时看上去也与浪潮无异了。他作为掌门人的某研究所是国字号的学术机构,规格差不多等同于古代的翰林编修院,其头领往往是钦点的,至少也需圣上首肯。这样一位身居要津、且年近花甲的学者居然也由京师远赴武汉珞珈山下读博士,在学界引起了强烈震撼,也为媒体所热议。舆论汇成了两股不同的声浪,一说大可不必,一说很有必要。否定的一方由柳忠读博士事件切入,对重文凭而不重水平的现实倾向进行猛烈抨击。许志坚始终在外围观战,内心却是对否定的一方大加赞许的,要不是怕惹火烧身,他恨不得也加入战团,对与此相扭结的若干社会乱象口诛笔伐。
不过,柳忠读博士事件本身,却使他意识到自己也许过于自尊,过于在意自己的博导身份,过于爱惜羽毛了。不管柳忠读博士是迫于无奈还是真的如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是为了“充电”,他都毫不顾忌现有地位的尊贵,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自己在江湖上充其量也就是崆峒派、鲨鱼帮之类的非主流帮派的头目,虽也能横行一方,在顶尖高手不屑出场的擂台上,有时也能抖抖威风,却不像少林、武当派的掌门人那样能震慑整个武林,而人家柳忠则是经过层层选拔的大内高手的统领,不仅一般的江湖人物闻风丧胆,连少林、武当的掌门人,在不想与朝廷作对时,也会对他敬畏三分。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个只会耍几下花拳绣腿的小角色,虽不至于浑身抖如筛糠,却是绝不敢妄自托大的。他都屈从现实了,自己何必要昂着并不算高贵的头颅呢?罢了,罢了,聪明一点的做法,还是步柳忠后尘吧,“见贤思齐”,先哲的话还是要听的。
更让他震惊的消息接踵而来:某著名武侠小说家以80高龄毅然攻读博士学位。他选择的学校是英国剑桥,夫人偕行,为他红袖添香。报载,两人在剑桥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就像他笔下的杨过和小龙女在山洞里双修那样。不过,杨过是叫小龙女“姑姑”的,他们的情形相反,夫人的年龄要小他30多岁,不知会怎么称呼他。
许志坚一开始认为,某著名武侠小说家读博士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他早已名满天下,风靡整个华人世界了,连北大都破例给了他个“荣誉博士”的头衔,谁会质询他有没有博士学历啊?所以,他去剑桥读博士,只是为了圆一个年轻时未及抓住的博士梦,为了向世人提供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范例。但许多学术圈里的朋友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某著名武侠小说家读博士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炒作,为了吸引世人的眼球。一位对某著名武侠小说家很有研究的朋友说,这些年他没有新作问世,世人对他的关注渐渐少了,这是不甘寂寞的他很难忍受的。他已经习惯了粉丝的拥戴和媒体的热捧,习惯了聚光灯一直对准他的生活。于是擅长炒作的他便不断制造新闻热点,让媒体及公众的目光重新聚焦于他。对他读博士一事应当作如是观。
许志坚静心一想,朋友的“妄议”还真有几分道理。这几年关于某著名武侠小说家的新闻,哪件不具有轰动效应?先是受聘担任某著名大学的人文学院院长,据说还是“实职”,要亲自管事、亲自授课的。于是各路媒体蜂拥而来,连央视名嘴白岩松也来盯着他录制访谈节目。过了一阵子,热乎劲过去了,他又宣称要将印数已达数千万册的15部武侠小说全部改写一遍,情节与人物都会有很大变动。这可了不得!整个华人世界都翘首以待了,而媒体宣传的声浪又掀起了新的高潮。不过,两三年后,读者苦盼的修改版仍没有任何动静,就像一个过于肥硕的婴儿过了分娩期还赖在娘胎中。大家多少有点失望,而有人就大不敬地怀疑他是否还具备生育多胞胎的能力。相对沉寂了一段时间,爆炸性的新闻又铺天盖地而来了:他准备独力撰写一部卷轶浩繁的中国通史!天哪!某著名武侠小说家真是神人哪!坊间流行的范文澜版和白寿彝版《中国通史》都是名家领衔而众多历史学者参撰的集体成果,他却想以一人之力“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这该需要怎样的气魄、怎样的雄才大略啊!《史记》倒是司马迁独自写成的,但人家本来就是史官,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积累史料,还有枉受了“腐刑”而发愤著书的动力在,何况司马迁也只写到汉武帝为止,相对简单容易些。汉武帝迄今不仅时间跨度大,而且都是有文献记载的历史,史料蒐集难度之大,就像一只狗熊想自个儿把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的棒子都掰完,还要用两手兜着它们回家。除非你采用“戏说”的方法,但“戏说”哪里还会是严肃的通史著作呢?所以,许志坚当时在崇仰之际,受了朋友的蛊惑,心里也挂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关于通史的话题炒到一定的热度后就开始降温了,毕竟它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问世。就在这时,耄耋之年的某著名武侠小说家又策杖去剑桥读博士了!剑桥没有因本当金盆洗手的大侠的驾幸而沸腾,不改绅士派头的教授们照旧平静得像康河里的柔波,华夏本土却差点沸腾了,大侠的江湖地位再度飙升到华山论剑的首席。有些明星总想上头条,却总也上不了。看看人家大侠,本想淡出江湖静静读书做学问,头条却偏要虚位以待。人家从来也不搞什么新闻发布会,只要稍稍放出一点风去,舆论界就风起云涌了。这才叫功力呢!
前后四件事情,两件发生在自己身上,两件发生在别人身上,如果说它们中间贯穿着什么逻辑链条的话,链条的名称就叫“学历”。它们都是在“学历”这块不断被深翻、被套种的土壤里孕育出的或苦或酸或甜的果实,恰好构成激发他读博的内因和外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