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从农村到煤矿,李木锨的心里是喜庆的。办理好手续,培训半个月真去井下扒煤炭了,李木锨的心里猛然一下就沉重起来,害怕起来。李木锨不是害怕活重、活脏,是对煤矿井下的环境不适应。几百米的矿井走下去,眼前看见的到处是一片黑,愈走黑愈深,愈走黑愈浓。在地面上,黑像是一团雾气,能流动,能消散。在矿井下,黑像是一堵坚硬的墙,流动不了,消散不了,四周死死地堵着,连一丝新鲜的空气都流不进来。在矿井下,这些坚硬的黑其实就是四周的煤炭,就是四周的矸石,还有就是人对黑暗的恐惧,人对死亡的恐惧。别人对抗的办法是逃离,是躲避。李木锨跟别人不一样,是抗争,是干活。在地面,李木锨想着早早下井。李木锨手里拿镐刨煤,不停地刨呀刨呀刨。李木锨手里拿着锨攉煤,不停地攉呀攉呀攉。李木锨像是一条落网鱼,明知逃脱不了,却是一个劲地扑腾、扑腾。李木锨一镐一镐就是想把眼前的黑暗刨出一个亮洞。李木锨一锨一锨就是想把眼前的黑暗装运走。下井两个月,李木锨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变得又白又瘦。瘦是真瘦,圆胖脸变成刀条脸。白是水白,矿井下呆久了,少见阳光的缘故。休息天,李木锨回老家一睡睡一夜,一睡睡一天。父亲没去煤矿扒过煤,却听村里扒过煤的人唠叨过,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说,我听人说,矿井下呆习惯就好了。
父亲说,要是干三个月,你还不习惯就回来家。
父亲嘴上这么说,心里并不想让李木锨真的回来家。家里拢共五亩地,忙天一家人一齐忙,闲天父亲一个人就把五亩地侍弄出来了。李木锨回到家里,两只手空出来也是一个闲。父亲听邻居话,开始替李木锨张罗对象了。
邻居说,找个女人拴一拴李木锨的心就好了。
父亲跟李木锨把话说得也敞亮,说你要是自己能在煤矿上找着对象,我就不费这份心事。
煤矿是一处什么地方呀,连屋檐下的麻雀都是公的多,母的少。莫说一个扒煤工难找对象,就是坐机关的小伙子想在煤矿上找着一个合适的大姑娘都难心。父亲托人给李木锨介绍的对象就是徐玉兰。徐玉兰是一个小巧秀气的女孩子。两人见过面,介绍人征求李木锨意见,他自己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父亲急性子,说你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李木锨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头是点还是摇。介绍人说话更简洁,说要是不同意你就摇一下头,要是同意你连头都不用点。李木锨没摇头,没摇头只是表示说不出不喜欢的理由罢了。两人是春天见的面,一直到快结婚,李木锨心里还是说不清楚是喜欢徐玉兰还是不喜欢徐玉兰。李木锨把不明白的事情反过头问徐玉兰。
李木锨问,你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
徐玉兰脸红头低不说话。
李木锨问,你是不是看上我按月能开钱?徐玉兰猛然抬起头,把头使劲摇一摇。
李木锨说,那你就是看上我按月能吃商品粮。
徐玉兰一双眼睛红起来,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你以为你下矿井是个什么好事情,你上一个班,人家担心一个班,你上两个班,人家担心两个班。
徐玉兰担心什么呢?徐玉兰不用明说,李木锨心里也明白。煤矿是一座解放前就开采的老煤矿,井下安全条件差,小磕小碰的事故是家常便饭天天有,要是出一次大事故就不是一条人命、两条人命的事情了。一个女人如若做了矿工的老婆,每时每刻担心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李木锨还是问,那你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
像是这个问题不问清楚,李木锨就找不出理由与徐玉兰结婚似的。
徐玉兰说,我看你人能吃苦,能忍耐,跟着你,你能养家糊口过日子。李木锨问,你怎么知道我能吃苦,能忍耐,跟着我,我能养家糊口过日子?
徐玉兰没说出她看见李木锨河滩上挑沙土的事情,噙在眼里的眼泪“嘟噜”流下来。
这年秋天,李木锨就把这个流泪的女人娶进门,仍旧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徐玉兰。
煤矿离老家三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李木锨上班的时间在煤矿井下干活,下班休息在煤矿单身宿舍睡觉,到了真正休班的时间才回家。两个人像是夫妻又不像是夫妻。村里也有年轻矿工娶回老婆的,人家要么天天往家里来回跑,要么干脆把老婆接到煤矿上住。李木锨不愿意这么做,徐玉兰嘴上也说不出。父亲看出小两口之间的夹层与生分。
父亲说李木锨,别人娶回老婆,天天往家跑,你倒省心,一天天不沾家。我告诉你,人跟鸟儿一个样,成双成对的才正常,你不能一天天地单飞不归窝。
李木锨说,人家的煤矿离家近,我的煤矿离家远,人家煤矿路好往家通车方便,我的煤矿路差,通车七拐八弯的。
父亲说,那你就领着徐玉兰去煤矿。
李木锨说,我在煤矿六个人住一间单身宿舍,我把她领煤矿上住哪里?
父亲知道儿子不愿意这么做的原因在心里。
父亲说徐玉兰,忙天你在家忙一忙,闲天你就陪着李木锨一块去煤矿住。
李木锨是冷是热,徐玉兰最明白。
徐玉兰说,煤矿到处都是黑不溜秋的脏,手摸到哪里都是一把黑灰,我才不去那里呢。
父亲叹出一口长气,担心小两口的日子能不能顺顺利利地过下去。
半年后,李木锨在矿井下面砸坏一只右脚的脚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