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舞的雪花,给眼睛带来意想不到的美感。走在街灯下,向藤书的心头却涌上悲凉,能走在这样宁静优美的雪夜里的时候不多,很多时候,生活会拖着你到浑浊的泥潭里,而它还会站在你的头顶上,露出坏笑。就像刚刚,他眼看着女儿跑进单元门,自己却要转身离去。
母亲死了,家也散了。
冬日昼短夜长,光秃的树干在月影下更具诗意。向藤书觉得萧瑟是一种美,而这种忧伤的美,正好和他的心境吻合。去年春天,他拿到母亲的检验报告时,像拿到死亡判决书。他踟蹰在门诊楼的后院,狠命地吸烟。他眼神里的悲伤,恨不能把春天杀死。迎春和野桃抢春似的竞相开放,花瓣在料峭着寒意的春风里抖动。他盯着鹅黄的迎春花、透粉的野桃花,眼眶蓄满泪水。春天来了,母亲的生命却要画上休止符。他把燃着的半截烟弹过去,遭遇偷袭的花瓣簌簌地落下来。他盯着一地的花瓣泪流满面,那以后,他不仅与春天生了隔阂,还与花草结了仇。母亲一生不容易,年长她十二岁的父亲,是野战部队的连长。母亲带着他和三个姐姐,寄居在舅舅家的屋檐下,日子过得艰难。当年他考大学时,父亲支持他学中文,而母亲却泪水长流地哀求他,说文学不当饭吃,学医能一辈子吃饱穿暖,等明个妈生病了,你在家就能给妈治病。可母亲没给他机会,一得病就入膏肓。别说自己不是张仲景不是华佗,就算是他们转世,也救不了母亲的命。
林生来看望母亲,陪他抽了一包烟。向藤书在烟雾缭绕中叹气,说不能赶走癌细胞,也要把母亲的日子拉长。林生点头,塞给他五千块钱。向藤书请了长假,跟娄晓敏要了两万块钱,带着母亲,在小兴安岭一个叫五营的山根下,租了一间民房。房东是一对五十出头,性格迥异的夫妻。李哥瘦得像猴,背微驼,赤红的脸颊上,褶皱像冬天落叶的树杈,支棱巴翘的。李哥说话的语速却像崩豆,还爱带啷当。李嫂是一个闷葫芦,也精瘦,再加上溜肩弓腰,像垂挂在树枝上的一片枯叶。只要不干活儿,李哥就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嘴里话也叽里咕噜地跑出来。无论李哥说啥,李嫂都龇牙笑。李哥不让向藤书母子俩单独开伙,说人多吃饭香。象征性地给两个鸡巴子儿,让你嫂子挣件风衣钱。再说,小园里的生菜香菜臭菜有的是,米面油也都是自家地里产的。再过个把月,辣椒茄子豆角都下来了。小园里的菜,鸡巴城里人有钱也买不到。院子养的鸡鸭猪,不停地造有机肥料,连他和娘们儿的屎尿,也从来不流外人田……李哥说了一大通话,才发现向藤书母子俩还站着。他抽出屁股下的小板凳给母亲,又到仓房给向藤书拎个马扎,而他自己则把鸡食盆子倒扣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李哥捏着一撮碎烟叶,卷了一支烟递给向藤书。他叼着烟,笑眯眯地盯着拎着猪食桶的李嫂,呵呵地笑,“别看鸡巴娘们儿说话声还不及后院那头驴叫声大。可她比驴能干,地里的活儿干得好,炕上的活儿也细致,被窝里的活儿更不在话下,给我生了一儿一女……”李哥一笑,脸上的褶子就聚堆。向藤书说伙食费算到房租里,只是得有个单独的锅灶,给母亲煎药。李哥说那是自然,西屋的灶台就归你了,不烧把火,鸡巴凉炕也睡不了人。
从李哥家院子走出不到二里地,有一大片原始红松林。每天早上,向藤书都带着母亲,到红松林边上打太极拳。他说只要气血运行得好,病魔就会饿着瘪肚子躲到旮旯里哭鼻子。母亲被他的话逗乐了。累了,母亲就坐在石头上发呆。夏日火爆的阳光,从茂密的树叶缝隙中透过来,蒸腾出溽热。溪水,宛若一条闪着白光的绸缎,从石砬的缝里撒欢地跑出来。在溪流叮咚的伴奏下,虫子风情的鸣叫声如歌声的余韵。一只飞鸟带起来的石子,落在溪流里,静谧下的回响,让所有的语言都死去。一只蝴蝶,翩然地落到盛开的马兰花上,藕紫色的花瓣宛若穿了一件锦衣,欢天喜地在风中扭动着腰肢。
“山里的蝴蝶穿得可真鲜亮,我孙女要是穿上这样的花裙子,一点儿也不照你差。只可惜,我孙女连个伴儿都没有。”向藤书脸上的笑僵住了,父亲在世时,极不赞成一个孩子。他说虽然是和平年代,现代战争也不打人海战术,但有一天国家要是需要人,钱可以印,人现生赶趟吗……向藤书哀求娄晓敏,说咱家是锡伯族,有理由生二胎。娄晓敏像赴刑场的江姐,大义凛然地指着他的鼻子,“你想要二胎,跟别人生去。”父亲死后,向藤书心口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沉得喘不过气。从红松林回来的路上,他摘了几颗野榛子,放在母亲的掌心里。母亲把玩着,“呵呵,没成的榛子,像缩着脖子的小毛猴。”向藤书被母亲逗得扑哧地笑了。李哥站在院门口,招手叫娘俩吃饭。向藤书紧走几步,歉意地笑,说红松林里风凉,母亲又贪恋景色,就多坐了一会儿。
“那是,这片红松林,稀罕得像个雏。要不是政府盯得紧,早就被那些红眼的老爷们儿睡秃了。”李哥舔嘴抹舌地吧嗒嘴。向藤书笑了,说李哥你就红眼了。母亲也笑了。拎着空猪食桶的李嫂,龇了一下牙,闪身把猪食桶放到灶台后面。
母亲用的每一味药,向藤书都亲自采购。李嫂采的甘草、防风、连翘、五味子、黄芪等药,他都坚持按照市场价付钱。李嫂红了脸,向藤书说,他喜欢土生土长的草药。市场上的草药,良莠不齐,中医这面大旗若是倒了,草药就是刽子手。李嫂龇了一下牙,继续翻腾笸箩里晾晒的黄芪。向藤书老是担心,李嫂的力气一旦用完,会一头栽倒。这几日,他给母亲煎黄芪水时,也顺便给李嫂盛一碗。李嫂喝黄芪水的吱吱声,让他想起麦地里蝈蝈的叫声。李嫂是过日子的能手,她腌的咸菜,口感脆生色泽光鲜。下的黄豆酱干稀适中,还有一股黄豆发酵后纯正的香气。李嫂炖菜从不用酱油,都是舀半勺黄豆酱炝锅。香味袅袅地从灶台上升起,后院的驴就吱哇吱哇地叫起来。
“鸡巴娘们儿,又把牲口馋叫唤了。”李哥朗声地笑。“你们城里人,根本吃不到柴禾锅炖菜。你们吃的肉,下锅炒都嘎巴锅,吃饲料的鸡巴猪肉,都让城里人吃了。俺们吃的猪肉油汪汪的,香气都能飘出二里地。”李哥的话音刚落,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喳喳叫着落到房后的核桃树上。
向藤书沉吟着点头,飞速发展的现代医学,已然追不上病魔的脚步,食品和环境都是帮凶。人类这种自掘坟墓的行径,究竟要走到哪天?他亲眼见证了大白菜的一生,白菜和虫子,就像一对失和的结发夫妻。从幼苗开始,李嫂就不停地撒草灰,否则,还没来得及享受日月雨露的白菜苗,就夭折于摇篮。不喷农药的菜,口感肉头儿还有一股甜香。李哥说菜农哪有工夫给大片的地撒草灰啊,再说他们贼鸡巴坏,喷农药的菜都拉到城里卖了,长得好看,能卖上好价。听说,喷甲醛的大白菜,搁多少天都不烂。
夜晚一来,溽热就像一个淘气的小童,被凉爽的山风送回了老家。黝黑的夜空,宛若看不到边的海面,一弯上弦月悬挂在窗口。听着母亲哧呼哧呼的喘息声,向藤书心里有一丝酥痒。临睡前,他给母亲吃了一粒安眠药。远处,家狗的吠叫划破寂静。只可惜,家狗的吠叫声如雨后的彩虹,很快就如婴儿的呢喃。估计家狗看走了眼,把家人当作外乡人了。“哼唷、哼唷”的声音,由远而近传过来,向藤书倏地支起胳膊肘,竖起耳朵。是东屋的响声,而且一声高过一声。听了一会儿,向藤书释然地笑了。想不到整日闷声不响的李嫂,炕上的男女欢爱却如此激烈。一对生活了三十几年的老夫妻,把男女的欢愉做得如此跌宕起伏,酣畅淋漓,令人羡慕。向藤书盯着恬淡的夜色,耳畔恍觉蛙声一片。大概有两年了,娄晓敏厌烦了与他交欢,每次,都推三阻四的。向藤书说你这是逼良为嫖吗?娄晓敏冷笑一声,说你最好去找个小姐,我也好名正言顺地叫只鸭,实在不行,找只鹅,把身子焐热就行。向藤书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俗?一说话,还咬牙切齿的,我怎么成了你的仇人。
早上,看到向藤书母子俩从院外回来,李嫂垂着头,拎着一篮子鲜嫩的草喂驴去了。李哥哈哈地笑,“兄弟,俺们习惯了,干那鸡巴事儿也不背人。昨晚,没吵着你们吧。”向藤书说昨晚睡得早,没听见动静。他瞥了一眼母亲,母亲正乞求地看着他,“你今天下山,买些软和的棉布和棉花吧?”一团红晕跃上母亲的颧骨,她说要给昕蕊做棉裤,还急慌慌地保证,每天只做一个小时的棉活儿。
“婶子,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会买,让娘们儿去。”从后院回来的李嫂,龇一下牙,腼腆地点头。收拾完,李嫂腋下夹着布包走了,母亲追到大门口,让她再买台电子秤。看着李嫂的背影,向藤书再也不担心她的气脉不够了。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还能把被窝里的事儿当乐呵做,可见她的生命还充满活力。果然,快到晌午时,李嫂把棉布和棉花背回来,放到西屋的炕上时,扑喽扑喽手,转身就去引火做饭了。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跳到炕上,母亲坐在光影里,二两棉花的四条,四两棉花的四条,六两棉花的四条……向藤书这才知道,母亲要电子秤的缘由。母亲说,昕蕊只穿她做的棉裤,显身型还软和。她要把孙女十几年的棉裤都做好。母亲把新棉花打成巴掌大的棉片,她说这样絮棉花,禁穿还不滚包。“女孩子着凉准坐病,只可惜,我看不到我孙女出嫁了——”母亲的声音宛若一盏枯灯,渐渐地弱下去。
向藤书走出去,站在窗户下挑甘草里的草屑。炙热的阳光,把他后背晒得生疼,可他的心却像在冰窖里,泪珠落到晾晒草药的木板上,他自己都听到了啪嗒啪嗒的响声。十二条棉裤做完了,母亲把写着二两、四两、六两的布条,逐一地缝在棉裤腰上。做完了棉裤,母亲的气再也提不起来了,精气神儿越来越差,还叨咕着腿疼。向藤书为母亲按摩时,发现大腿根鸡蛋黄大小的包块,他心头滚过一连串沉闷的雷声。
李哥不舍地挽留母子俩。说再有十天八天,第一茬苞米棒就能掰了。向藤书想了想,趁疼痛还没蔓延全身,多待十天八天的也无妨。他给母亲的药里,加了相当剂量的乳香和没药。李嫂扒出来小孩拳头大的土豆,掰下甜糯的苞米棒,摘下顶花带刺的绿瓤黄瓜,水灵灵的小葱和喷香的黄豆酱——母亲饭量出奇地好,可她却瘦得像一截干枯的木棒。
山里的树叶刚变了颜色,向藤书辞别李哥李嫂。临上火车之前,他给林生打了电话,请他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