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5年第11期
栏目:短篇小说
那一年,姐姐花儿十八岁。十八姑娘一朵花,何况她确实长得漂亮。但是漂亮有漂亮的烦恼,不仅姐姐有,就连弟弟牛儿也帮着姐姐有,他一直觉得好奇怪,不晓得傻五哥是从哪个口中学来的,“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嘴唇不薄不厚,嘴巴不大不小,鼻梁的线条均匀柔和,鼻尖儿微微有点往上翘。”傻五哥经常追在姐姐的屁股后面唠叨着,有时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这谁都晓得是夸奖姐姐花儿的,要是换了从另外的人口里说出来,花儿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可偏偏是从傻老五的嘴里和着口水淌出来的,花儿就觉得特别地没有面子。
“那是老五喜欢你姐姐呢,喜欢到心里去了,心就开窍了,是有神灵在帮助老五,这是神来之笔呀!”从邵阳那边过来赊销菜刀和镰刀的张打铁就蛮爱听傻老五说这话,就在去年初夏,他还当着众人冷不丁地接过傻老五的话说:“翘里藏俏,端庄中显露出坚忍和倔强,要是我儿子能娶上像花儿这样的妹子做媳妇,我就帮他们到唐家观买一扇门面,全家人在小镇上安居乐业,一个静心刺绣,一个专门打铁,我就只乐得带孙崽。”张打铁六十岁左右,据说年轻时随老乡蔡锷将军做过侍从,难怪他能说会道,偶尔还咬文嚼字说出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来。他到过白驹里好多次了,是雀坪村与白驹村这一带的常客。
“你……你……”话都说到了这个分上,老五再怎么傻也是听得懂的,一开始听了张打铁上半截表扬他的话,心里还乐得怦怦跳,没想到这个打铁的,只是拿他当垫背,“你……你……”他或许也想要回敬张打铁一句什么,可一时又接不上腔来,急得满脸成了猪肝色。
“你这是凭什么呀?”没想花儿却猛一回头,似有几分娇嗔地甩过了一句话来,“以为人心也是你锤下的一块铁,随你打来打去,打圆打扁呀?我又没有见过你家儿子!”听那软软款款的话尾子,张打铁已分明感觉得出,聪明的花儿这话并不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那还不易得呀?我明年就把他带过来让你看看。他可是在宝庆府进过师范的,教他们的先生还去法国留过学呢!”一说到自己的儿子,张打铁的劲头就上来了,他又接着说:“宝庆府那只是旧时的称谓,如今早叫邵阳公署了,而邵阳师范是湖南较早开办的新学堂之一。我儿子去年毕业时还是全校文科状元,他和省主席何键都合过影。”只是当张打铁提到省主席何键这个名字时,反而就把声音压低了。
牛儿和姐姐都听得一脸疑惑,心中便有了一种想要早日见到真神的企盼。只是当着瞎眼奶奶的面,姐弟俩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心切罢了。
“那就更加八竿子打不着了。”姐姐正抬首间,奶奶却先抢话了。
莫非张打铁并没有听明白奶奶话里的意思,或许是根本就没有听到?不然以他的心智和聪敏,肯定还能够说出一席让奶奶也舒心的话来。那一次,张打铁只在白驹村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匆匆地赶往唐家观去了。走时还有意丢了一句话说:“我得提早去看看门面。”
在姐姐的眼里和心中,时间实在是过得太慢了。慢慢地过完去年的夏天和秋天,还有冬天……好不容易才终于盼到了今年的立夏节。
“我们明年争取早些来,最迟也不会过立夏节的。”这是去年张打铁离开白驹村时丢下的又一句话,并且他还用了“我们”这个字眼,姐姐虽然没念过几年书,但这意思她肯定是听得懂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向西走,白驹村家家户户有的在磨米粉子,有的在剥水竹笋,女人们都在为男人和小孩准备一顿别开生面的风俗晚餐。一地一乡俗,白驹村人对每年立夏节是很看重的,这有民谣为证:“吃了立夏丸,能把大山掮;吃了立夏笋,长得齐楼枕。”民谣也是针对男人和孩子的。
十六岁的牛儿还只能算是一个准男人,大人们正在平秧田,他就在田塍上帮忙递送平秧田的耙子。当时只兴种一季水稻,简单有简单的好处,所以也就把农事耕作得特别精细,且还有大把的空余时间用来走亲访友串门子,用来发呆望流水,也用来想心事和想某一个人。
田垄紧挨着资江,一页白帆翻过去了,又一页白帆吻过来了,船头犁开清碧的资水,船舷两侧绽放出两股雪浪,而且呈八字形一路地开过去,把两岸青峰的倒影荡得一扭一扭的……这样的情景,是最近些天来姐姐有事没事带牛儿去村口的联珠桥时常看到的,还有傻五哥也照例跟在后面。他俩都看得特别地开心,仿佛自己的心里也绽开了一朵朵雪浪花。但是有一点牛儿却怎么也没有看明白,姐姐花儿口里说是去江边看帆船,可到了桥头却总是把目光往上游的小镇唐家观那边睃过去,还时不时把脚尖儿都踮了起来。她这是在望什么呀?就连傍晚了三个人回家里去时,也总是姐姐走后面,还不时回过头去。
此时的牛儿就在田塍上负责给大人递送平田的耙子,他又把目光向村口的联珠桥方向睃了过去,也就在这抬首的一瞬间,他就看见有一个黑瘦老头,正沿了纤道也是官道的沙石路远远地从唐家观那边走来,并且上了联珠桥,后面还跟了个挑着铁器担子的年轻人,比老人要结实一些,虎背熊腰的身板。牛儿不禁多看了一眼,见老头和后生过了联珠桥后,又向左一拐,就踏上进白驹村的那一条青石板村道了。渐渐地,他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老头的手中还握着个铁搭子。
“是张打铁带儿子来赊销菜刀和镰刀了。”牛儿在心里高兴地说。
这时牛儿马上就联想到,姐姐原来是去桥头望张打铁和他儿子的。他想去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刚从对面山上扯水竹笋回家的姐姐,刚一起念头,却被岩山伯喊住了:“牛儿——把平田角的窄耙子递给我。”平秧田得换三次耙子,田心用宽耙,田角用窄耙,最后用铁耙收拾。
“哎——好嘞!”牛儿答得好爽快。岩山伯是在帮他们家的忙。
牛儿从小就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母亲,他和姐姐花儿是瞎眼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奶奶的眼睛原本是明明亮亮的,六十岁那年都还能飞针走线,尤其一手刺绣活,更是让村里的妇女和姑娘们羡慕得要死。
“首兆奶奶,能教我做刺绣活么?”爷爷首兆是驾毛板船丧命的。
“婶子,我虽然粗手大脚的,却心细呢,能当你徒弟吧?”
凡是对找上门来的大姑娘或者是哪家的儿媳妇,奶奶总是笑笑地说:“针和线也是灵性物,交道打得次数多了,心里头有它们了,针线也就会跟着你的心思走。”老人家稍顿了一下,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要不这样,等牛儿他爹娘下一次送山货去汉口,我要他娘多买几尺缎子布和彩色丝线回来,总不能把花绣在麻袋上啊!”
但是,吃水上饭的牛儿他爹娘一去就没有再回来,在过八百里洞庭湖时,途中遇上风暴,人与船均未能出湖就葬送了鱼腹,连捎信的人也没有一个。往返汉口的时间已过去好多天了,又过去好多个月了,奶奶却每天站在联珠桥头望着资水下游的方向,一叶又一叶白帆从眼前翻过去,就是不见自己家帆船的影子……寒露过了,霜降来了,奶奶的老眼经不起风寒,竟然在一个下大雪的晚上突然双目失明了……
那一年,姐姐花儿不满五岁,弟弟牛儿还只有三岁。
但瞎眼奶奶毕竟还是带着他俩挺过来了。家里的两亩多水田和几亩山地,是请邻居家岩山伯耕种的。说是请,其实则是按收成总数五五分成。岩山伯是个忠厚人,伐木、解板、务农是把好手。但家里人多田少,大儿子娶妻生子后分了家,二儿子三十了,还是单身汉,小儿子老五比花儿还大,满二十岁了,四肢发达,却呆头呆脑,只知道一天到晚追在姐姐的屁股后面跑,还“花儿,花儿”地叫得馨甜,姐姐都烦死他了。可奶奶却总是帮着人家老五说话,“你看看老五多仁义。”
“嘿嘿,老五仁义,老五仁义!”傻五哥接这句话倒是蛮快的。
“只晓得仁义仁义,仁义要能当饭吃就好!”渐渐长大的花儿懂得奶奶话里的意思,那时的她要求并不高,但生儿育女总得要有饭吃呀!便把两条长辫子往后一甩,朝傻五哥说:“去,去,帮你爹做工去!”
老五只听花儿的,当真就悻悻然走了,只是没一袋烟工夫他又来了。
“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老五转背,奶奶就干脆把话往明里挑。
“你干脆哪天把我当猪狗送人算了。”这次姐姐的话说得很冲。
“那还不是把花绣在麻袋上啊!”牛儿倒是蹦出了一句经典来。
这是去年张打铁走后祖孙仨的一段简短对话,也是头一次正面交锋,姐姐花儿知道奶奶把她和弟弟拉扯大不容易,所以对奶奶也就特别孝顺,唯一在对待傻老五的事情上不那么谦让。弟弟牛儿懂事早,穷人家的孩子基本上都这样,也许就是因为懂事早,所以他特别护着自己的姐姐,“我才是家里的男子汉!”牛儿总是自豪地对花儿说。
“你呀!快些长吧,哪天姐姐我真嫁人了,你还得照顾奶奶呢。”
“姐,你真会嫁到唐家观吗?”只有牛儿最懂得姐姐的心思。
“八字还没一撇呢。”自去年张打铁走了后,花儿的心就乱了。
“那……那我也要……要去唐家观。”傻老五接话总是不择时候。
“要要要,要你个头哇蠢脑売!”花儿直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老……老五不蠢,老五……仁……仁义!”但老五一急就结巴。
“好好好,你不蠢,你仁义。是我蠢总该行了吧?”花儿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她有着一双天生巧手,能无师自通把刺绣活做得十里八村都闻名。从十二岁那年起,唐家观镇上就有一家铺面专门经营她的绣品。她绣的富贵牡丹,花瓣上还带着欲滴未滴的露珠儿,她绣的丹凤朝阳,那展开的一对凤翅像是在凌空颤动,那一颗喷薄而出的朝阳,更是暖暖的都热到人的心里头去了……但瞎眼奶奶看不见,她也不管这些,“外地人是靠不住的。像你岩山伯一锄三棵粟,多实在。”
这也是去年张打铁走了以后,奶奶给孙女花儿的告诫。
姐姐双手搓着她那对乌黑的长辫子,埋头看了眼自己气得一起一伏的胸脯,便悄无声息地走开了,身后却始终跟了一条尾巴。“外……地人靠不住的,外地人靠不住的。”跟在后面的尾巴说。当时牛儿还真想多说几句,他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固执。人家张打铁怎么就不实在呢?牛儿从小就会唱那一首“张打铁,李打铁”的民谣,也熟悉了大人们说过的,有关于邵阳人一路赊销菜刀和镰刀的种种美谈。
“奶奶,你这样会害了我姐姐的!”弟弟牛儿也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