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过年了,怎么总联系不上二哥?打座机,二嫂接的,说不在家。三越心说一个国企中层这么忙?拨他手机吧,传出女人的声音,女人声音挺正常,问题是有点耳熟,想不起是谁。
二哥给他回电话了。让三越陪着给公司的牛董事长送礼去。说,我就在你们单位前一个路口等你。
三越从馆里出来,小雨淅淅沥沥下着,没拿雨伞,拿份报纸,顶头上,雨点啪啪打在报纸上。二哥从小车探出头来,亲热地招呼,老三,先跟我去海鲜超市。三越不满地说,送礼还让陪着,摆什么谱儿。再说什么事也没有你送礼重要。人们都在忙着过年,这一家子怎么聚,你也不问问。二哥边打火边说,上车,一会儿说。
二哥高个儿,胡须重,脸膛黑红。他是河湾市政开发有限公司市场部总经理。原是副的,一年前升了正职。头些年给领导开小车的,他自己说,“嗨,不就是高级胶皮嘛”。
在河湾市最大的生鲜海产品市场,二哥走近一海蟹摊问,搁避孕药了吗?不怕花钱啊。小贩答,这大哥真逗,瞧,顶盖肥。二哥说:“来圆脐的,十二只,装盒。”又选了足有十七八厘米长的大对虾、名列“海味八珍”的辽东刺参各两盒,正宗53度贵州茅台酒两瓶。三越瞅着这堆东西说,大开眼界,重视不重视,关键在认识,头几年你给老妈送什么了,方便面、鸡蛋,有时买块猪肉,不够一瓶酒钱的二十分之一,还总把“老娘这是供给制啊”挂嘴边。说得二哥不高兴,我做得不好,你孝顺吗?接着俩手一摊道,我也没办法嘛,我们牛董说啦,送礼的一个没记住,没送的都记住了。再说我给老娘的完全是奉献,我给牛董不同,这叫投入产出,我这才花多点钱。我送一万回来二十多万——牛董一句话,给我配辆“别克”。他头冲浅棕色轿车一点。
三越不作声,二哥又说,嗨,咱一家子我摆哪门子谱儿,我为嘛让你陪着去?是我们董事长,老爱跟我聊画,国画,书法,还有什么画是官员办公室挂的,什么画是送寿星老的。我哪懂,我就知齐白石画虾米。
从牛董家出来,二哥打开别克车门说,放松放松,跟哥唱歌去。三越扬脸看雨下密了,说不去了,二哥,你刚才说得对,我是不孝顺。当时为什么没警觉老妈的身体状况,我闲白六大堆的事占去太多时间。在咱妈犯心脏病的前一天晚上,我感觉心里直扑腾,是不是叫心灵感应。本想去老妈那看看,偏偏来个饭局朋友,他开来辆宝马,非要让我坐坐,兜兜风,显摆吧。我满心不情愿,又感觉抹不开,却忽略了老妈。又怔怔地说,妈,下雨了,要是从前,我一定给您打电话,“下雨了,您别出去……”
二哥稍愣,说,不提啦。
三越回过神儿又说过年全家聚的事。孰料二哥不像他那么高热情,张口把他说的否了:“得,得,没必要像老娘活着时那样从三十到初一全家十几口人都糗在一起。到饭店吃顿饭,大年三十晚上全家有一位算一位,吃完饭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饭钱我这当二哥的花。懂我意思吗?”
“懂我意思吗”——三越烦他这自恃优越的口气,没好气地说,去饭店连来带去得两个小时,一家人还没顾上说两句话,分手了。再者说总不能把咱自家饺子带饭店去吧。
二哥手机响,掏兜接,然后愤愤往前走几步,扭头甩句,兄弟,你跟我掰扯嘛,花钱还不领情,这不没影子事吗。说完钻进轿车,走人了。
三越望着他远去轿车卷起的尘土,不由得想起方才见到牛董的情形。那位牛董六十开外,身体壮实,一脸褶儿,跟梯田似的。二哥上前讨好口气介绍,我们掌柜的,总瓢把子。弯腰把两手拎的放客厅一边,又介绍他弟,我三弟,河湾群文馆许馆、研究员。牛董连声道,多请教多请教。三越随意聊起朱耷、米芾,伯远帖,聊赵孟頫,牛董频频点头,说,都是国宝级画家。三越听罢暗笑,挺新鲜,他给古人都定职称了。三越又聊诗书画印,聊当下人们光认头衔不看东西即作品如何,牛董没表示他的看法,说,这我不懂,不懂就别捏着。三越又想笑,“捏着”怎么讲。
聊着聊着三越看出牛董并不懂书画艺术,甚至有点装文明。不过此人够老道。
三越想,他能够让下属把亲属找来聊,看来是有事。不过牛董没说。
三越他哪里是什么“许馆”,他干了十七年连个正科没当上,是副主任科员,坊间称副科级。他一个普通工人的儿子,能进到群文馆就因为是一首歌的词作者,词作者没啥,是首届国家级某博览会在河湾市举办,征集主题曲歌词,三越投一稿,竟选上了。不久群文馆面向社会招录五名群文管理培训科员,三越报了名。说是面向社会不过是走形式,这几个名额还不够群文馆内部争的,馆长想保仨,副馆长各想保俩,起了内讧。情况反映到文化厅长那里,厅长生气了,说这事传到社会上不好交代嘛,正副馆长保的各去掉一个,人家这“主题曲”都选上了,还不符合群文干部条件?……这样三越进了群文馆。
现在三越是馆里公认搞绘画基础辅导和活动策划的台柱子。本来科长帽就要戴上了,赶上南方闹水灾,捐款,三越一激动比馆长多捐一百块钱,一个蛮投缘的同屋同事到馆长那里汇报——积极也没有这样积极的。馆长说,这人不简单,想取而代之啊。凑巧市里拨给文化局一个去打井办帮忙名额,给了群文馆。馆长打发他到打井办帮忙去了。
三越挺感慨,单位里谁跟谁都藏着心眼,互不相信,也没法相信。还是家好,虽说老爹老妈不在了,可亲情照样深。
他二哥知道捐款捐到打井办这事后数落他,你知道自己是嘛吗,嘛也不是!你得眯着,北京人讲话睡不着在那眯着。你生过炉子吧,你还在一楼,闹得黑烟跑四五楼了,熏人家,人家还不把你鼓捣灭了。
三越听了笑笑,不说什么。
三越的二哥这会儿的确没时间跟他费唾沫,他要去办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把别克轿开得疾驶如飞。
河湾机场,一脖子后俩肉褶男走出航站大楼,四处张望一下,掏手机:许总吗?这边二哥接,通话,肉褶男复握手寒暄:拜托之事可要兄弟你费心啦。
二哥说,哪里,你说的事已搞定。
好好,我们会双赢的。
这位安阳远地工贸公司的老板是二哥老业务关系,当初市政府建委任处长介绍过来的。不过他已经不再做建筑市政工程,而是经营出口硅铁业务。安阳是内陆城市,他只能从河湾港走货。
几天前二哥照远地老板托付,找到他好友——北京某国际货运代理公司河湾代表处首席代表。“代表”说,知道为什么找我们?你不是这里虫子——为了少缴海关税款。硅铁嘛,是金属材料,眼下国际市场像欧盟、小日本很抢手,但凡炼钢、铸造、铁合金工业用途广泛,要是把这事做牢靠了,我们就能从这里拿“分”。
妈的,又有来银子道了。二哥突然想,海关,可是个大衙门,心里有点嘀咕。抄起电话给任处打,任处接了,他听二哥说完,只回答四个字,“本人在此”,不高兴地把电话撂了。不过这倒让二哥心里有了底。
当晚酒桌上,老板说话直奔主题,拿什么物件覆盖硅铁,糊弄海关?“代表”说了好几种商品,老板都觉不太稳妥,他硌眉头努力想,“对了,膨润土,许总想必了解,现在韩国小日本东南亚国家对它都有需求,还是零关税。”二哥道:“哦,不就是万能黏土吗,好说,我们做防水工程时常用,那些个膨润土防水毯、防水板,海了。便宜得很。”
“对对,就是它。”一旁“代表”阴下脸问:“有根吗?”
二哥站起身:“包在我身上。”
“代表”与报关行的人行动起来,虚报膨润土品名,取代硅铁,制作通关单据,二哥自掏腰包购买膨润土。
果然,远地老板在六个月内,先后出口硅铁四百四十多吨,少缴海关税款一百多万元。
二哥没有白忙活,远地老板分三次给他好处费十万零八千元。他喜滋滋地点着崭新的钞票,自语:“本事。”照往常他一准会跟大哥和弟说些“好汉不挣有数钱”这样的话,这次没有。大哥对三越说了一句:“你二哥这阵子没白话,我倒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