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白色床单上,黄皮寡瘦,那头我羡慕的长发乱如枯草。我有些奇怪,滋养它们的生命这两年一直被病魔浸淫,可它们依然那么丰茂。它们压在她小而圆的脑袋之下,在肩膀处乱成一堆。长发及腰,这是我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她的双眼和双唇很干脆地紧抿着,对这个世界没有再看一眼和留下一句话的想法,脸上分明而柔和的线条依然显示这是一张男人喜欢抚摸的脸……
这是3个月后的今天我见到的她。我以为我会害怕,然而此时面对这个已经没有生命的人,我很想过去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那只手无数次抚摸过我的头发,给我编过样式精美的辫子。然而很快我就打消这个想法,她再也感知不到人间任何冷暖了。
几个老头和我围在她的床前,我挨个看了他们一眼,认识其中一位,和他在她家里吃过饭,是个退休音乐教师,会往地上无所顾忌地吐痰。另外几位我着实眼生,不过我并不奇怪,她生前与他们一定有交往。他们默不作声,被我瞅着倒不难为情。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她的亲属,尽管我和她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但她交代了,得由我给她净身换衣裳,头发不要剪,烧后骨灰随我处置。可这时候面对她,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眼下的事情。
退休音乐教师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递给我。是她的衣服,我见她穿过,一套旧衣裳。
我没见光叔。
“她说穿这身,不要新的。”退休音乐教师说。那几个老头开始往自己身上掏,随后每个人拿出一个白色香仪包。他们真的老了,六十以上的岁数,其中一个老头朝我递过香仪包。
“呃,”他清了一下嗓子,“我们哥几个的一点心意,料理身后事。”几个老头纷纷把香仪包递给我。退休音乐教师脸上漫过一层潮红,看样子是要发火,但他只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去看她。
我们很快办理了各种手续。我们烧了她,几个老头站在高大的火炉边,我跑到外面去,在殡仪馆的小广场里仰望那座高耸的烟囱,一缕轻薄的黑烟袅袅升起,瞬间弥漫进广袤的天空,无影无踪,我再也无法找到她的踪迹了。生死相隔的伤感汹涌而至。
一把骨灰,我请司炉师傅帮我弄碎一点,差不多成粉末了,司炉师傅很惊讶,一般家属是喜欢留点骨头的。那些还成形成状的骨头我看着揪心,还不如一把灰好。我把粉末放进550块钱买的骨灰盒里,这是最便宜的了。退休音乐教师说,可以给他,假如我愿意的话。我不知道他在她心里分量有多重,此番接受也能表明他对她是重情义的。可我还是不待见他,他黑得过分并抹了油的头发和差不多吊到腋窝下的插腰裤与他的年龄反差极大,这副年轻扮相显然是想缩小他和她父女般的年龄差距,看着有种不正经的感觉。如今化成灰的她在我怀里,由我作主,我不愿意让她落入别人手中。她一辈子不曾有人所依,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有些难堪,可是相比她的人生际遇,他这些难堪什么都不算。我谢了另外几个老头,和他们握手道别,感谢他们来送她。
“她最后说了什么吗?”其他几个老头走后,我问退休音乐教师,我知道他姓张,在她嘴里一直这么叫,老张。
“没说什么,她说得少,不过我知道她在等你。她才住进医院一个星期,她一直不肯住院,后来昏迷了,我才把她弄进去的,肝病。她说她想回去看一看,只是看一看,还回来。”他说。
我想起她是跟我说过的,她多次给我打电话,叫我有时间多去她那里,她变得像个孩子,使出各种好笑的伎俩来哄我:“来嘛,我给你编辫子,我给你做我们那地儿的小吃,来嘛。”口气近乎哀求。大概3个月前,我去看她,她那时候已经很瘦了,但肚子却像怀孕几个月那样大起来。她说一辈子折磨她的肝,总是给它置气,如今它发火了。可我忽略了她,因为我的婚姻正陷入危机当中,而我的父亲则被他一向认为稳稳把握住的生活涮了一把,撇下一堆乱事给我。
“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我微笑着问退休音乐教师,我知道他妻子早就去世了。
“她不肯。”他说,“把她安置好了,告诉我地址,每年总该有人给她烧烧纸的。”我点点头,他给我留了电话号码,以及她家的钥匙,金黄色的钥匙,就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