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民是名人,下面小作者见了他往往会毕恭毕敬地问一声:“周老师,忙呢?最近又发表了什么大作呀?”他就挺挺胸,笑吟吟地回答:“哪有时间写东西呀,忙都忙不过来呢!市里不是要办卤鸭节吗,胡部长硬让我配合他负责宣传发动工作。不干吧,胡部长亲自点的将;干吧,心里好几个构思,一直没时间写。”这一说,小作者几乎就吓了一跳。他们层次低,哪里见过什么大阵式,一听周老师口气那么大,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小作者的话还真的提醒了周民。周民是什么人?是作家!作家是善于发现题材发现故事的。他忽然觉得心尖子上有个东西在蠕蠕蠢动,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凭着敏锐的文学感觉他知道这卤鸭节值得一写。可不是吗:改革开放……宣传发动……他终于面孔通红了,比皮包公司经理跟人家签订了三千万空头贸易合同还要兴奋。哈哈,什么叫灵感?这就叫灵感!于是暗下决心:从现在开始,集中精力观察生活寻找故事,争取写一篇高质量的小说,寄给《人民文学》,只要发出来,《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再一转载,这影响……我操,等着瞧吧!
宣发办开的第一个会是统一宣传口径,研究宣传要点,拿出宣传方案。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对外报道时市五大班子一百多位领导的排名问题。这是一项细致而复杂的工作,谁在谁的前面,谁在谁的后面,看似简单却半点也不能马虎,以前就曾经有记者在报纸上出过错,惹出不大不小的矛盾。所以必须首先明确。明确以后又印成一张单子(虽然不是正式文件,但比正式文件重要得多),准备明天发到各家报社、电台、电视台和各个局、委、办、区、县以及下面厂矿等单位的宣传科室。当然喽,宣发办每个人的办公桌玻璃板下首先就得压上一张。七忙八忙,就忘了下班时间,周民直到天黑以后才打着哈欠拖着疲倦的身体出了办公室。
回到家,看见儿子正在灯下低着头做作业,周民顿时就来了气,喝道:“身体坐正!长大想当刘罗锅呀?”然后又问:“你妈还没下班呀?”
吴瑛和衣躺在床上,动了一下,却没起来。周民站在床边,估计老婆例假要来了。老婆来例假之前的两三天情绪总是很坏,就像单位领导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动不动就发脾气。每当这时周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踩响了地雷。周民轻声问:“不舒服吗?吃没吃饭?”吴瑛冷笑一声:“你自己撞饱就行了,管我们母子死活呢!”周民不敢多问,急忙溜出房间问儿子:“周继你饿了吧,爸爸来做饭。”儿子说:“妈妈给我吃过康师傅了。”桌上果然有一只康师傅方便面的包装袋。
半夜,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房间里清幽如水。吴瑛偎缩在周民胸前,抽抽泣泣说出了原委。原来吴瑛不是要来例假而是下岗了。吴瑛是机修厂的车工。她们厂新近换了领导班子,一个姓席的当了厂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掉了一百多人的饭碗。下岗是件令人难过的事,女人家心胸窄,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朝丈夫耍耍小性子有什么不可以?其实下岗的事好理解,现在到处都在下岗分流——单位效益差,人浮于事当然不行。面对着不景气的企业,人人嘴上都说应该下岗分流,一旦轮到自己就想不通了,就有了怨气怒气,就会往歪里想,认为是谁谁谁打击报复啦,又是谁谁谁背后搞阴谋诡计啦等等。周民当然理解老婆的苦衷,自己心里也有点小紧张。因为他意识到了老婆下岗会给家庭财政带来怎样的危机,会使他这个做丈夫的脸上粘叽叽的不好看。但他毕竟是男人,心胸宽阔,遇事不慌,若无其事地安慰老婆:“下岗就下岗呗,又不是你一个人。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吴瑛就气得骂起来:“吃了灯芯草——尽放轻巧屁!”然后就叽叽咕咕算穷账:什么儿子明年考大学,一年就要一二万,五年下来是多少啦;什么正在搞房改,没有八九万你住牛棚去啦;什么两家老人都七老八十了,有个三长两短钱从哪来啦;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啦……算得周民头皮发麻,怕听,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慢慢听。
谁都不能不佩服周民的脑子转得快,毕竟是作家,对形势的认识就是跟女人不一样。他劝告老婆:“政策上的事,没办法;就算这次不下岗,也不能保证将来不下岗。现在的企业都是这样不死不活,与其将来工厂倒闭了,还不如现在先下岗。咱家不是还有一万多块钱吗,办个书报亭,多少也能挣几个。”吴瑛才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呢,啐道:“做梦娶媳妇——尽想你娘的好事!这年头还有几个人买书呀?我想好了,你给我弄份营业执照,我上街去摆大排档。”吴瑛是个粗鲁女人。二十年夫妻,周民当然了解她,对她的满口不恭从不计较,因为耳朵里的茧子早已比贪官的脸皮还要厚了。于是两人认真商量起来,越商量越兴奋,仿佛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正滚滚而来。情到浓处,周民兴起,搂住老婆“呱”地碰了个脆吻,然后两手就不规矩起来。
执照办来了,就看吴瑛的手艺了。吴瑛是个刻苦好学的人,向老家在山东的李大娘学发面,又向无锡来的张嫂学做小笼汤包,还悄悄钻进饭店看人家怎样剁肉馅、怎样捏馄饨、怎样做牛肉拉面……那天,吴瑛捣鼓了整整一夜,还拽着周民帮了大半夜的忙。第二天一大早吴瑛就认认真真洗了脸,将脸洗得比穷人家的米缸还干净,又像泥瓦匠糊墙般厚厚地涂了一层七毛钱一袋的雪花膏,然后吭哧吭哧踩着三轮车去了火车站。三轮车里放着一只炭炉一只铁桶。炭炉上坐着一摞笼屉,笼屉里是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烧麦;铁桶里是用豆浆粉兑上开水冲成的豆浆。谁知道兴冲冲而去,不到一个小时就惨兮兮地回来了,笼屉里的包子烧麦以及铁桶里的豆浆原封未动,眼里的泪水却像雨后树上的水珠,一碰就要掉下来的样子。
原来吴瑛遇到了初恋情人。初恋情人当年是个无赖,吴瑛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之后理所当然与他断绝了关系。现在无赖已成了富翁,正一手搂着个比他女儿还要小的女孩子,一手拿着大哥大凑在耳朵上哇哩哇啦,一副样子比那时候更无赖。无赖富翁见了吴瑛先是一阵大笑,像拖拉机突然发动一般吓人一跳,然后就恶意损她,放了一大堆臭屁,逗得小婊子咯咯直笑,涂得血红的嘴唇活像正在下蛋的母鸡屁眼。吴瑛的自尊心不可能不受到严重伤害。她慌慌忙忙逃了回来,发誓再不做这丢人现眼的生意。
从此吴瑛成天闷闷不乐地窝在家里,连大门也不肯出一步,天天晚上的枕头风都有好几级:谁谁谁下岗以后,她爱人帮她调到另一个单位,又上岗了;谁谁谁下岗以后办了个小商品批发部,不到一年赚了十几万;谁谁谁下岗以后,这才三四个月呢,头发就急白了一大半;谁谁谁……周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敢嘻嘻哈哈了。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乱挠头皮,好像头皮里藏着许多领导批的条子,只要抓出一张来就能解决子孙后代的吃饭穿衣问题。吴瑛却有主意:“你不是能得很吗,今天帮这个办事,明天帮那个办事。你就不能去找找褚主席和老袁?给人家办事比兔子跑得还快,给自己办事怎就那么难呢?”——这话当然有道理。但周民自有周民的原则:“找人当然容易。别说褚主席老袁,就是市长书记他们,我也只要一个电话。但是……怎么说呢,为别人的事,求人好开口,为自己的事怎么开口?”吴瑛勃然大怒:“放你娘的萝卜屁!”周民不免有点小伤心,知道没办法跟这既没知识又不懂道理还粗鲁不堪的女人说话,身上就懒懒的。但周民毕竟大度,万般无奈还是应了一声:“那我试试看吧。”吴瑛一惊,脸上愁云“卷地西风忽吹散”,急匆匆蘸着口水搓出二百块钱,“拿着,什么时代了,求人的时候总不能空手抓白鸡吧。”周民陡然觉得受了侮辱,脸膛一下子烧着了,讪讪地说:“说什么话,那得看什么人……”吴瑛大喝一声:“少吹牛皮!你那德行我还不清楚?拿去!”将两张老人头拍在他手上,也将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他肩上。周民不再推辞了,知道这钱不要白不要,哪有财政拨款不要的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