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4期
栏目:短篇小说
市委组织部有个小有名气的“秀才”,名叫王志高,年方三十有一,生得秀秀气气,说话细声细语,像个俊俏的大姑娘。他的名气是随着他的杂文传开来的。省报同市晚报经常刊出他的大作,其文风尖锐泼辣,字里行间隐含着讽刺性。组织部朱部长对他酸不溜丢的杂文很倒胃口,不仅几次说他是个“歪才”,还欲将他调往基层工作。
但部里不少人却认为组织部门出了个写杂文的秀才,是破天荒的,很有几分自豪。被人称为书呆子的宣传部干事赵扬,对王志高更是崇拜之至,每见报上刊出他的杂文,都像朱部长阅读文件,不仅用眼看,更用心读,逐字逐句,反复推敲。而王志高因为名气日益张扬,大有文化名人之感,把许多人视为凡夫俗子。对以“拍马术”爬上组织部办公室主任位置的徐良中,更是从不拿正眼去看他;但每遇向自己投送仰慕目光的人,哪怕是打字员、公务员,他都首先含笑点头,表示自己是个平易近人的名人;对赵扬每次登门求教时诚惶诚恐的神情,他既自豪又感动,谆谆教导说:“历朝历代弄笔墨特别是写杂文的人,都要付出重大牺牲!”说着想到自己仕途坎坷,双眼顿时波光闪动。
王志高的同班同学徐良中,论品德论才华,都比他差一大截,但此人已坐上办公室一把手交椅,而王志高却依旧是个干事,只做些打杂的工作,这让赵扬十分不平,他轻声对王志高说道:“群众看干部心中有杆秤,谁不说你的杂文为精神文明建设做出了大贡献,大家的这些赞誉,是权势得不到、黄金买不来的。”
王志高用手帕擦擦双眼说:“古人早说过了,‘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说罢又神采飞扬,拍拍赵扬的肩膀道:“让我们共同向鲁迅先生学习,也做个‘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人吧!”接着讲述作文要领,文学修饰,引用刘勰“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一句,细说杂文的功能为“激浊清扬”四字,最后叮嘱道:“写杂文的人必先有一身铁骨,顶得住各方压力,经得起高官厚禄诱惑,才能保持旺盛斗志,把投枪掷向时弊。”
赵扬听罢心里连连喊着:“老师,难得的好老师!”不断登门诚恳求教。几个月后,赵扬的两篇杂文也被省报、市晚报采用了。又过月余,市晚报副刊主编亲自出马,约请王志高和赵扬联手,在副刊上开辟一个专栏,每周一期,周六见报。王志高和赵扬欣然同意,专栏取名“甜辣椒”,他们以“高扬”为共同笔名,轮流在专栏里栽培“甜辣椒”。
这使王志高拥有了一名新的崇拜者,市一中的语文教员童真。童真这个姓名,把她的相貌和性格都表白了。她虽已二十五岁,从师专毕业后已教了两年书,但人象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遇到芝麻大的美好或丑恶的事,都瞪圆双眼,或格格笑个不停,或泪水哗哗直流,在学校读书时,同学们就说她是朵“带刺的小花”。
这“小花”自从在报上读了王志高的杂文,就不时想着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作者,也一定文如其人。于是,于一个星期天下午登门拜访,进门一看王志高竟是个奶油小生,不禁心一惊,脸一红。
童真说道:“我想来投师学徒,不知王老师肯不肯收?”这么说着,她脸上的神情很庄重。
王志高小有名气后,登门拜访的青年中虽有不少女性,但像童真如此小巧玲珑、容貌美丽动人的还没有,更难得的是她也有志写杂文,可谓志同道合不由就另眼相待,翻出一盒友人刚送的毛尖新茶,又找出两只薄如纸白如玉的茶杯,清洗后放了茶叶,再去取壶烧开水,忙个不亦乐乎。
童真格格笑着说:“王老师是写文章的高手,忙家务怕是外行呢。”
虽是初春季节,王志高却忙得满头是汗,他用手帕擦擦脸坐下来,对童真问道:“你来有什么见教?”
童真见王志高这么随和,忙站起来嫣然一笑道:“我刚才说了,来拜你为师呀,你是不是装着没听到,怕我这个徒弟没有诚意么?”说着恭恭敬敬行了一个鞠躬礼。
王志高慌忙站起来,连说了几个“不敢业”
童真立即背诵了王志高一篇《餐桌上的“艺术”》的杂文,说道:“我读了王老师的这篇杂文,说不清怎么搞的,一下就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又听到很多人对老师的杂文交口称赞,就萌发了向老师学写杂文的念头,终身做个硬骨的人。”
王志高眼里充满兴奋的神采,说道:“童真同志,你不要一口一个老师,我们就做一个相知的朋友吧。”他见童真脸蛋上泛起一丝红晕,又自语般地说:“人生最难得的就是知音呀!”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后,王志高把对赵扬的那些教导,又从头至尾侃谈一遍。
童真告别时,他们在紧紧握手中,都从对方汗津津的手上体会到异乎寻常的力量。
三个多月后,他们结婚了。
童真向老同学们谈起自己的婚姻,总是滔滔不绝说起众多的人对她丈夫文笔犀利的杂文、刚正不阿的品格的赞赏,说时手舞足蹈,喜悦心情溢于言表。最后还向他们宣告:王志高既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良师,有了这样的丈夫和良师,她也将写出出色的杂文,向时弊开炮!
语文功底原就厚实,天资又极聪颖的童真,不久果然写出让老同学刮目相看的杂文。王志高和赵扬便要她为“甜辣椒”撰搞,这个专栏的作者署名也就变为“高扬真”三字。
王志高的家如今更是门庭若市,一间小客厅常常人满为患,客人们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天南地北,高谈阔论。童真为招待这些三朋四友,买了一只偌大的紫沙茶壶,二十几只精美的茶杯,每当高朋满座,她一会儿双手捧着这个大茶壶给客人们斟茶,一会儿坐到丈夫身旁听大家说古道今。
不久前的一次聚会,大家围绕“权”的善恶进行漫议,有说善,有说恶,有的引用《读书》里一篇文章中的话语,“绝对的权力,绝对的腐败”,也有人说权如武器,善者掌握从善,恶者掌握从恶。王志高听罢说道:“各位都是高见,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是个无比复杂的问题。我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是老姐姐将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可以说,我这位姐姐是我生命的第二个慈母,她临终前眼里充满了浑浊的泪,拉住我的手说:‘我把你的外甥交给你了!’话一落音就闭上了双眼。某书记的女儿毕业前一年,两个单位就上门争着订货了!可我的外甥学习成绩虽名列前八名,我求爹爹拜奶奶跑了一年多,现在依旧是几个待业学生中的一个。如今我每见到外甥那忧郁的目光,就想到老姐姐眼里那两滴浑浊的泪、那看着我的祈望的眼神!”他擦去满眶泪水继续说:“权这种东西,真如有人所说是既臭又香的臭豆腐干,当你看到有些‘公仆’把手中的权用于私利时会深感憎恶!当你欲解决一些本应解决的问题,因手中无权而无法解决时,又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说罢喟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