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了胭脂,真的擦了,胭脂!
秋烟脸色是青的,在村里时没觉得,进了城,马上就显出来了。但是,胭脂一擦,就不一样了,秋烟自己从镜子里看出‘不一样,她相信德林看了,也一定觉得不一样。德林,我这样好不好看?
德林眼眯着,看一会,坐起。秋烟脸一转,朝向电灯,这样德林就看得更清楚。
德林站起。德林绕着秋烟走几步。
秋烟想笑,笑起来会更好看一点。她嘴咧了咧,咧到一半,猛地停下了。
德林腮帮两边凹凹凸凸,竖着一根根硬硬的筋。德林牙咬起了,眼睛也一点点瞪圆,眼珠子往外鼓。德林!秋烟轻轻叫了一声。德林!秋烟又叫一声。秋烟大概觉得这样的叫唤会改变什么。但是,她的声音未落,德林突然脚一踢,踢得很重,脸盆飞起,咣咣咣在地上滚动,水洒了一地。
谁?谁让你擦的!德林声音跟打雷似的。
秋烟身子一抖,跳起来抓过破布,再蹲下擦水。他们租的木头房,是清代哪个朝廷命官的老宅,所以成了文物,被保留下来,政府不让拆掉,但也没投钱维修,房子都歪了,木头被白蚁咬得像海绵。大门上挂着某某某故居的牌子。这一条巷中挂牌子的老房子太多了,牌子上写谁的名字,秋烟从来不看,看也没用。朝廷命官的后人自己不肯住,都出租了。有钱人不会租这种房,德林就租进来了,整座三进的大宅院都租给来城里打工的人。德林租楼上,隔一层薄薄的破地板,下面还有一户老乡。秋烟怕水流下去,跪在地上,擦呀擦。手中的布湿透了,秋烟想换一块布,她站起,头还是勾着,躲着德林,侧身从他旁边走过。但德林不让她走,德林手像把大钳子,一把揪过她,将她脸举起。哪来的胭脂?谁让你擦了?谁?秋烟觉得喉咙上卡着东西,快憋过气去了。德林个子很高,秋烟被德林一举,脚跟都离地了,还只到他胸口那里。他妈的你哪来的胭脂?快说!
秋烟的脸上落下很多德林的口水,口水有点臭,看来德林上火了,得熬点凉茶给他喝。
谁给你胭脂了?谁?
秋烟很想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她不喜欢脸上沾着口水,可是,她不敢,手抬不动似的。她叹了口气,知道不说不行了。是姚紫意的,就是那个模特。她说。
她给你胭脂?
秋烟头点了一半,又摇了。不是,她没给,我,我偷偷擦的。秋烟突然感到了羞愧,长这么大她没偷过别人一根草一块土,现在偷了,偷擦了人家的胭脂。
德林松了手,并不松彻底,只是把她放下了,又往外猛地一推。贱货!德林骂得非常狠,声音是从牙缝中间推出来的。贱货!
秋烟抿抿嘴,德林骂得难听,但骂得没错。她是不对,她不该偷擦人家的胭脂。左边鼻翼有点痒。左眼又滚下泪了,很大的两滴,慢慢往下滑,一直滑进嘴里,有点咸。秋烟伸出舌头在唇边转转,她想以后我不敢了,我怎么能偷呢?偷擦胭脂也是偷。偷总归不好。
每天一进姚紫意家,秋烟就开始煮饭煮菜,五点半饭莱上桌,六点左右吃完后姚紫意就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墙上是面大镜子,洗脸台上堆放着三十多种瓶子罐子盒子,姚紫意一层又一层地抹呀涂呀擦呀。然后,姚紫意出来了。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姚紫意马上不是原先的那个姚紫意了。懒懒地看电视的那个姚紫意,脸上长满疙瘩,脸色也苍白,像病在床上多年的人。可是,在卫生间镜子前那么一抹一涂一擦,她马上成了仙女。而且,她走路样子,她做事的动作,也都变了,脸上红红绿绿之后的姚紫意被充了电,眼睛放出光,换衣服穿鞋子都一阵风似地又快又有劲。我走了。她跟秋烟扬扬手。你收拾好房间,带上门就行了。
秋烟原先不知道姚紫意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猜了很久,回来还问德林。德林说,鸡呗,还能做什么?德林又说,给我辞掉,以后不要再去她家!秋烟点点头,好像答应了,但最终并没有辞掉。姚紫意对她挺好的,在保姆市场,那么多人都不挑,偏偏挑秋烟。那天说好一个月三百元,但是做满一个月时,秋烟根本没开口,姚紫意就主动加了五十元。吃钓东西也不挑剔,秋烟菜煮多煮少,煮咸煮淡,她都吃。每天晚饭时,秋烟本来都想等姚紫意吃完她再吃,姚紫意不肯,让秋烟跟她一起吃。姚紫意心眼好,姚紫意不像坏人。秋烟心里嘀咕了一阵,希望姚紫意不是鸡,姚紫意不是鸡,她就可以在这里一直做下去,她想在这里做。
有一天姚紫意捧着脚在那里左看右看,边看边说,这种青春饭,他妈的哪是人吃的?我操!
秋烟正把饭端上桌,她看到姚紫意的脚嫩得像白薯,脚趾尖却是红的,小拇指还肿起,起了水泡。她说,吃饭吧。顿一下又说,我没煮青春饭,你的青春饭是什么饭?
姚紫意还捧着脚,但眼从侧面斜过来看秋烟。秋烟有点紧张。姚紫意也许会生气D巴?
但姚紫意却笑了,她把身子往后一仰,长胳膊长腿往上举起。你看不出我吃什么饭的吗?我长这么高,我一米七八,我天生就是做模特的啊烟耶。
秋烟不懂。她问,模特是什么东西?
姚紫意说,模特不是东西,模特穿别人设计的时装,在台上走来走去,扭来扭去,扭给别人看。
秋烟说,噢,是穿衣服给人看的啊。
姚紫意张大手指比划一下,说,还得穿这么高的高跟鞋啊!
秋烟说,反正是穿了,穿了就好。电视里也有表演穿衣服的,我看到过,她们真的都穿了衣服,衣服很好看。
我跟她们怎么能比?姚紫意脸一下子沉下来。你怎么这么傻,我哪有她们的运气啊?每天晚上从这个夜总会跑到那个夜总会,我脚走肿了走破了,也抵不上她们的一根头发!
秋烟看出姚紫意不高兴,但她却是高兴的。,姚紫意真的不是鸡,姚紫意是时装模特儿。那天一回去秋烟就对德林说,姚紫意不是鸡,是穿衣服表演给人看的。德林嘴一撇,说,还不是一样?
秋烟觉得不一样,明明鸡是脱衣服的,而姚紫意却穿衣服,这就大不一样。秋烟不知道姚紫意穿衣服表演时是什么样子,她猜不出来。姚紫意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化妆时,秋烟正往马桶上洒洗衣粉,然后俯下身子刷着,拿眼角瞥姚紫意。姚紫意抹了水抹了膏抹了霜,一层又一层,秋烟突然想到往田里施化肥。穿衣服上台的人都要涂这么多东西吗?秋烟手并没有停下,脸也没有仰起,好像在问马桶,其实是问姚紫意。
姚紫意说,傻瓜,这叫多吗?我这只是淡妆,等会儿还得彩妆,不彩妆怎么上台?灯光一照,脸跟死人一样。
秋烟就不明白了,要彩妆,那你现在为什么还化妆?
姚紫意手伸过来,在秋烟头上拍拍。烟耶。她叫道。秋烟心里一软,只有母亲叫她烟耶,德林都没这么叫,德林好像从来不叫她名字,一次都没叫过。烟耶,姚紫意说,不化妆我怎么走得出去?姚紫意把脸凑过来,你看我鼻子不够挺,眼睛不够大,脸也太宽了,不化妆怎么行?
秋烟看着镜子中的姚紫意。姚紫意如果不说,秋烟一点都没发现她鼻子不挺眼睛不大脸太宽,她自己说了,秋烟一看,真的是那样。
姚紫意往眼帘上涂一层白色,眼角涂浅紫色,眼睑涂淡棕色,然后右手举一个刷子,左手托一盒胭脂,刷子在盒子上左右划动几下,往两颊上刷几下,再划动几下,再刷几下。姚紫意慢慢起变化,鼻子变挺了,眼睛变大了,脸变小了,就像一朵花,在秋烟眼皮底下一点点开放。秋烟心里痒痒的,嘀咕了一句,真好看啊。
姚紫意扑哧笑了,说,去帮我看看几点了。
秋烟走到客厅看墙上挂的钟,说,六点半
姚紫意张大嘴,猛地噢一声,就扔下刷子和盒子,冲进卧室快手快脚换衣服。烟耶,我快来不及了,你帮我收拾一下。走时门要关好。
秋烟听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的哒哒声,哒哒声渐渐远了小了没了。姚紫意进电梯了,下楼了,拦下出租车了,她下了出租车没命地往夜总会跑去。这个姚紫意!这个姚紫意岁数都这么大了,好像还没找对象。个子矮了不好,秋烟就不好。但像姚紫意这样,好像也不好。姚紫意站在那里,比一般男人都高,她怎么嫁得掉呢?这事,秋烟其实暗暗着急,但她想不出办法。
她往马桶上灌下水,然后擦干净。接下去,她要收拾洗脸台了。洗脸台上零乱放着瓶子罐子盒子。秋烟把瓶子拿起闻一下,又闻罐子盒子。香,香,很香!一张脸需要这么多东西来涂吗?但是涂过之后,姚紫意真的换了一个人,像画出来的。姚紫意的刷子是这么拿的,姚紫意的盒子是这么托的;姚紫意是这么划动的,姚紫意是这么往脸上刷的。秋烟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手上上下下地动,等到她回过神来,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中的脸已经变了,变得跟以前完全不同,两颊红红的,也像突然开放的花朵。
秋烟被自己惊得头都晕了。擦洗掉吗?秋烟想擦掉,可是,她在洗脸台前站了很久,就是下不了手。最后秋烟像跟谁赌气似地嘴一抿,头一别。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不擦,就不擦掉。她要这样回家,让德林也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