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一份陈实带走,一份李六丁小心收起。协议之前已细细读过,次数多到李家兄弟记不清了,只知早记下全部内容,大概是事成之后,李七丁和王若雅随时离婚,离婚后,陈实再付给李家一笔钱。从此以后,李七丁和陈实王若雅再无瓜葛,李家兄弟保证为此事保密。
当初,和李家兄弟把事情谈妥后,陈实便提出写个协议,双方签名盖按手印。李家兄弟觉得没必要,说定的事还能反悔?他们冲陈实摆手说,不会,不会,做人能那样么?
陈实笑笑,这跟做人没关系,事情要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免得到时有二话。
这话李七丁不爱听,什么叫有二话。
李六丁先点头,说签就签吧,你相信白纸黑字,就给你白纸黑字。但他先不让李七丁签,说既然对方这样,说明是心眼多的人,我们也得多个心眼。他向陈实要求,让王若雅和李七丁领结婚证后再签字。
陈实说,签字后一定会让他们领结婚证,不可能反悔,要不找你们做什么。
李七丁觉六哥这样不太好。
李六丁不管他,对陈实说,你要白纸黑字,我们要个证,都是要个清楚。
于是,陈实和李六丁作陪,李七丁和王若雅去领结婚证。
拿了结婚证回来那天,李六丁就让李七丁安排纸钱供品,给父母上坟。
不好吧,事也不是真的。李七丁为难地说。
证可是真的,有政府的盖章,有两人的相头。李六丁翻开证细看,喃喃说,家里从没有这证,不该让阿爸阿妈欢喜欢喜?
提到相头,李七丁想起和王若雅那个合影,胸口莫名地突了一下。这种感觉是陌生的,他有一刻愣住了,好像活了几十年,突然发现身体还有自己从未知晓的角落。
兄弟俩往山上去,李六丁走得很急促,李七丁在后面犹犹豫豫。李六丁不时用手压压口袋,感觉那本结婚证,不时回头催促李七丁。
六哥……李七丁眉梢满是为难。
好了好了。李六丁打断他,七丁你磨什么。
山上极静,兄弟俩摆供品,燃香,跪下,便有满胸满腔的话想说。李七丁看着缓缓的烟,听见呼吸的响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李六丁插了香,就把结婚证掏出来,李七丁想拦,他已把证端端摆在坟前,说,阿爸阿妈,七丁结婚了。
李七丁愣愣看着六哥,他听到六哥喉头的哽咽,看到六哥嘴角在发抖,他还听出来了,六哥只说结婚,没说成家。他在六哥身边跪下,半天无声,直到第一柱香燃尽。
李六丁点了第二柱香,今天好好陪一下阿爸阿妈,他找块草团坐下,让李七丁也坐。李七丁还跪着,突然说,阿爸阿妈,结婚证不是真的。
李六丁跳起来,说,证怎么能是假的!
李七丁继续说,阿爸阿妈,证是政府发的没错,可结婚是假的,我哪娶得上那样的城里女人。
七丁,你……
六哥,不敢骗阿爸阿妈的,再说,他们是成仙的人,什么事不知道?
李六丁颓然坐下,头抱在胳膊里,闷声闷气说,你没本事拿个真的证,倒有本事说,这事,你和阿爸阿妈说吧。
李七丁开始叙说整件事。说完,兄弟俩就在静默里抽烟,看影子在身边慢慢挪动。再跪下重新点香时,李六丁说,阿爸阿妈,现在就盼着那肚里是个女孩,到时就是李家的孩子了,也算一点指望,不定以后有出息,能给李家招个上门女婿,看孩子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孩子不会差的,阿爸阿妈保佑吧。
李七丁说,六哥,这么说不太好吧,那一家盼着生男丁,都走到这步了。
你不想要个养女?李六丁猛地转过脸。
想是想,可总不能那样盼人家……
反正讲好了,直到生男孩为止,他们总要等到男丁的。李六丁说,要不,李家真想有个孩子,你说怎么办?
李七丁沉默了,他理解六哥的着急,这是李家的疤,没人知道,李家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上一代,李家是乡里的大户,有着足够的田地和殷实的家境,更重要的,他们的阿妈嫁进李家后就一直生男丁,到家被打倒,李六丁出生,李家已经有六个男丁。李家的大儿子甲丁在家被打倒之后,因为血性方刚,死不服软,被狠斗,吐血而死,二丁三丁为大哥讨说法,加入一个武装队,双双死于武装冲突。五丁在一个暗夜为偷番薯填肚子,滑进池塘溺死。李家彻底零落了,阿爸去世不到两个月,阿妈生下李家最后一个孩子七丁,自己随阿爸而去。文革后,李家剩下的三兄弟稍稍缓过气,四丁娶妻成家,成了李家抽枝长叶的希望,李家兄弟甚至大胆预料到李家枝繁叶茂的一天。没想到四丁中年得病去世,妻子另嫁,未留下一男半女。
那年春节,李六丁李七丁立在破屋中,对着供品零落的祭祖桌,看见李家的枝叶纷纷飘落,这样的李家,哪个女人会进门?
李六丁比李七丁长八岁,早过了最好的成家年龄,希望都压在李七丁身上。后来,兄弟俩用五年的积蓄为李七丁买来一个外省女人,但没多久便跑了。
兄弟俩把成家的事先放下,他们算明白了,不放下也没辙,没有底气,想让女人踏进李家是空想。他们需要钱,需要家底,才有人肯进门,可能成真正的家,不像买来那个,兄弟四只眼还盯不住。那女人跑的时候,李六丁要追,李七丁拦住,说别追了,至少她没卷走家里的东西。李六丁愤愤说,还有什么能卷走的?都在买她时弄光了。李七丁声调低缓了,像含着叹又叹不出的气,算了,追回来又怎样。
陈实在这时找上了他们。这次的事到底算什么事,他们无法把握。
兄弟俩就这么呆在坟前,思绪纷乱,直到夜色爬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