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死娘嫁人,十二岁的邝如海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全仗村邻轮番接济,东家吃三天,西家住半月,倒把他养得壮壮实实。邝如海小小年纪也知恩必报,念完了小学,他就专门给人家帮工,出海、下地,尽着力气替邻居们干活。
闲着的日子,他还去缠着太姥爷的徒弟,非叫人家讲采燕窝的往事,从中套出一些攀崖采窝的经验,就溜到海边礁石上去“实习”。
多年没人骚扰,金丝燕竟然渐渐多了起来。
邝如海牢记着太姥爷教徒弟的“行规”,但凡里面有了燕蛋或雏燕的窝盏,绝对不采,只挑那些还没下蛋的。就这么干,他还有些于心不忍——因为金丝燕没窝下蛋,又会急着重新筑窝。是他让它们白白耗费了精力啊!
于是大多数时候,他宁可等小燕离窝后再去采那变色变旧不值价了的窝。采下的窝,他也很少卖钱,大半倒是孝敬了村里的五保老人。到了十五岁,生性要强的邝如海便谢绝了生产队的“幼保”照顾,种地打鱼,自食其力自立门户了。
这年春天,正当这一带采窝的旺季,邝如海独自摇了条舢板去数千米外的燕儿墩采窝。小船靠岸,扔在船底的那堆雨布忽然动了,爬出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眉清目秀,却穿一件不合身的女毛线衫,浑身上下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挖出来似的。
“跟着我干吗,”邝如海问,“你是哪儿来的?”
男孩不吭声,乖巧地跳下浅水,帮他把小舢板推上沙滩。原来是个哑巴!可人家既跟到了这儿又没法撵走,邝如海就打着个手势告诉男孩:守在船边别乱跑,下午再捎他回去。交代完毕,邝如海走进那个大得像礼堂的岩洞,准备登崖采窝。
采窝的装备很简单:拧燕窝用的三脚木杈,连在束腰带上的丝质软袋,外加一只四节大电筒。大电筒斜挎在背上只是作为备用,一般情况下,他宁可用祖上流传下来的那种树皮捆扎的小火把。小火把的芯子吃透了树脂,叼在嘴角,不但不占手,而且那散射的光亮远比手电筒的集束强光适用得多。
揪住一根血色长藤,邝如海一把一把将自己瘦小的身子吊上岩壁。岩洞的拱顶之下,有几眼窗孔般的侧洞透入天光,映照着洞中倒悬的钟乳石和树根藤条,淡黄透明的燕窝,就粘贴在深褐色的石壁上。
邝如海灵活得像猴子,借助藤条和石角,爬向散布于各处的燕窝。此时,他离洞底的垂直距离将近百米,稍有不慎,都可能失手掉下,摔成一摊肉酱!正因如此,历代采窝的人才那样少,燕窝才那么值钱。
换过四支火把,邝如海浑身肌肉由紧张进入酸痛,这一壁的燕窝也差不多搜尽,他才回到洞底。
洞外小船边,哑巴男孩拾来枯柴生着了一堆火,在烧烤几条巴掌大的鱼,天晓得他是怎样捕来的。见到邝如海,男孩忙挑了一条烤得焦脆的递过来。“你真棒!”他忽然开口说。
邝如海吓了一跳:“你不是哑巴?”
“不是。”男孩说,“我刚才看你采燕窝了,真有功夫!”
啃着烤鱼,男孩告诉邝如海,他是从养父母家逃出来的,那两口子老打他。他逃到渔码头,混上一条渔轮上了岛;听人家说起采燕窝的邝如海,他好崇拜,就悄悄盯上了。
“你亲爹呢?”邝如海揉捏着男孩被打得青肿的脚踝问。
“我没爹。亲妈死了。”男孩说,“我叫岩峰。你收下我这个徒弟吧!”说罢,小家伙趴下就磕头。
“瞎闹!”邝如海一把将他提拎起来,“我不收徒弟,明儿找条渔船捎你回去!”
“不,打死我也不回去了!”岩峰抱住邝如海的腿,“我……我给你当儿子好了!我不白吃饭,我会煮饭、洗衣、钓鱼……”
男孩滚烫的眼泪抹在邝如海的裤腿上,他的心软了。
两个孤儿成了一家。他们一起生活,结伴出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邝如海让岩峰叫他哥,岩峰不干,非叫爹不可。“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年长六岁的邝如海做了岩峰的叔叔。
邝如海让岩峰帮着干所有的活,只不许上崖采燕窝。“那不是干活,是玩命!”他警告,“我爷爷就是采窝时摔死的!”
“那你干吗要采?”岩峰顶撞他。
小家伙眼里老闪着野性的光,像一头不驯服的小兽。这么下去他要变成野蛮人的!因为这份担心,邝如海把岩峰送进小岛上那所只有一名教师的渔村小学。
岩峰在学校里还算听话,只是一到采窝季节,难免要逃学去采窝。邝如海不带他去,他就自己划块门板,到近岛的礁岩上去瞎找。那种地方水深浪急,好几次差点送了小命。邝如海没法,下次采窝,干脆替他请了“病”假,领他一起去。
叔侄俩打鱼采窝,倒也不愁衣食。
冬去春来又一年。这日,邝如海进城卖燕窝回岛,在码头边看到一个抱包袱的女孩。女孩约莫四五岁,瞅着码头的方向,像要哭似的。此时日近黄昏,通市区的最后一班渡轮也开走了,热热闹闹的码头安静下来,女孩仍然眼巴巴地朝那边望。十六岁的后生仔顿生恻隐之心,他在女孩面前蹲下,问她等谁。
“妈说,妈说她去去就来,教我等。”小女孩说着真哭了起来,“我等了一天……呜呜呜……她给了我这个,说有人问就拿出来……”
女孩拿出的是一个信封。邝如海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女孩的生辰八字,还附着一封短信,说这是他们夫妻逃避“计划”在外头超生的第二个女儿,现在又生了五女儿,实在养不下去,希望好心人收容她……下面没署名,只粘着两张五元的钞票。
邝如海叹了口气,让女孩跟他走。女孩说:“不嘛,我要等妈妈!”邝如海说:“是你妈叫我来接你的呀,我是你叔叔。你不记得了?小时,我还抱过你呢!”
“真的?”女孩快活起来,抱着小包袱,一蹦一跳地跟在邝如海后头回家了。
见叔叔领来了个孤儿,岩峰满脸不高兴,嘴里嘟嘟哝哝,抱怨叔叔不该惹麻烦。邝如海脸一沉喝道:“没良心的东西!去年我收容你是不是惹麻烦?”
岩峰才不敢再犟嘴,添米做饭去了。
听说邝家又添了人口,村长也来看望,背来一袋米,叫他有困难尽管提。邝如海说啥也不愿加重村里负担,说他既敢领回家,就有能耐养活。村长说,那日后小家伙们读书就由村上包干吧。
村长走后,邝如海叫过岩峰说:“咱们三个都是一条苦藤上的瓜,别忘了根本!往后,她就是你亲妹妹!”又问女孩叫啥,女孩说叫司徒惠兰。邝如海说:“这名儿叫着拗口,不如跟岩峰的姓,叫岩惠兰。”
岩峰说:“也不好听。咱们是采燕窝的,叫她岩燕好不好?”
邝如海说:“好,就这么定了,明儿起你带她上学!”
转眼过了五年,岩燕念高小了,岩峰到乡镇中学读完了初中,说啥也不肯上高中,邝如海只得让他回了村。
十五岁的小伙子比当年收养他时的邝如海更加壮实。他不懒,却不乐意做家务,打鱼种地也显得很勉强,单单喜欢采燕窝。
邝如海想,与其让他去瞎闹,不如教他些技艺和行规,也免得他出事。就领他去那些没有“天窗”的暗洞里,训练他的基本功。
暗洞其实大半是有“天窗”的,只是那些“窗”孔曲里拐弯,只能供燕子出入,透不进什么光线,所以显得特别黑。当年邝如海开始练习也是从暗洞开始的——老辈子留下的经验:脚下一团漆黑,悬空的初学者不能直观地看清自己的实际高度,才不会因害怕而分心。
“到了上面,你只要看清眼前,看清手脚落点,千万别去估量自己的高度。”邝如海再三告诫,“要不,你会紧张的。”
“那不是自欺欺人,麻醉自己么?”岩峰倒不以为然,“你放心,我一点儿也不怕!”
果然,下一次,没等邝如海示范,岩峰就抢先爬上了一堵能看清洞底的光亮石壁,一边爬,还一边不时地回头朝下望。更恼火的是,一见到燕窝,他就不要命似的,树根藤条滑石头,啥都敢攀,弄得邝如海总为他捏着把汗。
给他讲行规呢,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从不放在心上。“先前采窝还得敬洞神?不嫌麻烦呀?”他嘻皮笑脸地说。
“那样干是对的。”邝如海耐心地解释,“采窝原本就侵害了金丝燕,只有采窝人带着歉意,才会自觉遵守行规——这不全是迷信,还有道德规范在里面。”
“依我说,生存竞争就没道德可言。”中学生岩峰满嘴理论,“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跟燕子讲人道,傻不傻啊!”
岩峰眼里只有燕窝。燕窝能换到大把钞票,而且,那崖壁上的收获不是凡夫俗子干得了的。只要在有窝可采的季节,岩峰就觉得自己活得潇洒,有价值,一点儿也不窝囊。
采窝的季节主要在春天。
一到二三月,金丝燕就拼命地四出觅食,还要吞食大量海藻,好使自己有更丰富的胶质黏唾。好容易垒砌成窝,还没下蛋呢,那些窝又被采窝人取走。燕子更加慌张,但它们生性顽强而又固执,竟然在原址再次垒下育雏的窠巢。
终于生下蛋,孵出了小燕,亲燕更加忙碌,它们顶风穿浪,去啄鱼虾和小虫子来喂养儿女。这个时期,当父母的大鸟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是累的和饿的!
可燕崽大了,翅膀硬了,还懂得回报父母吗?没听说过。
岩峰因此认定:燕子养育后代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行为。他逮住一只赖在窝里不走的大燕,研究它们为什么那样傻,发现这种不到巴掌长的鸟儿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它们甚至不能在平地上稳当行走,因为它们那紫红色的脚趾全部朝着前方,在平处缺少必要的支撑,也不能握住树枝,只宜钩挂在礁崖上。
作为人类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岩峰轻蔑地扔掉那只金丝燕,快速爬向更陡峭的洞壁。
“好!”有人喝彩,伴着稀稀拉拉的掌声。
岩峰回头看去。洞口进来几个陌生人。为首的一个西装革履,蓄着一抹小胡子。跟着他来洞底做伴的妹妹岩燕胆怯地缩到了一边。
解下腰间备用的尼龙绳缚牢在石角上,岩峰抓住绳索,一滑到底。
“干啥?”他敌视地瞪着那人,不客气地问。
那人不理睬他,伸手抓起几只岩燕刚清理过的燕窝,用内行人的口气对另几个人讲解说,燕窝有种种品级,纯燕唾凝成的“白窝”,要比掺杂了海藻纤维和羽绒的“黑窝”值价得多——在香港,一磅优质的干燕窝值一千美元。
“你们收购燕窝吗?”岩峰又问。
那几个人哈哈大笑。
“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人舍得花一百美元喝一小盅芙蓉燕窝汤,就该有另外的人舍了命去为他采!”小胡子故弄玄虚地说,“明白了吧,小伙子,我就是那个专门吃燕窝的人。”
岩峰朝洞口瞥了一眼,看见了一艘小巧的豪华游艇。他明白今天遇上大富翁了。
“你应该称我为主人。”小胡子继续说,“听清楚没有?主人——因为我有钱!我随时可以用钞票指挥你这种人!”他转向岩燕,“过来!哟,啧啧,这可是个小美人坯子!小姑娘,愿不愿意跟我走?”他用力捏着岩燕的下巴,把小女孩的脸托起来。岩燕吓得要哭。
岩峰从他手中夺下妹妹,又捡起地上的燕窝,撇下那几个人走向洞子深处。
小胡子他们哈哈大笑着上了游艇,扬长而去。
他那派头和说过的话,却牢牢刻印在岩峰脑瓜里——在香港一磅优质干燕窝价值一千美元。这边收购的商贩给他们的价格只有几十分之一!狗日的,心太黑了!
价钱压得低,就只有拼命多采。
岩峰于是盯住了“第二只”燕窝——金丝燕愚蠢的守旧性,使这次收获远比第一次顺利,凭记忆,他很容易找到蘑菇般密集的窝丛。
然而,在邝如海教给的行规里,第二次收获必须推迟到五月:让学会飞行的雏燕自行离窝后,再采摘那废弃的窠巢,才不会对金丝燕的繁育影响太大。
只是到那时,崖壁上的窝盏大多变色、霉烂甚至生了蛆虫,没什么价值了。岩峰擅自提前了收获。采窝人可怜燕子,谁来可怜他们?要挣钱,就别心软!
瞒着叔叔,岩峰在“行规”禁止的日子悄悄游弋于崖壁上。他从窝里拈出那些尚未长毛或是刚刚长出茸毛还不能飞行的幼鸟,强横地夺走它们的窠巢。
母燕叽叽喳喳地抗议着。岩峰赶散它们,照采不误。拈出的小燕必死无疑,但岩峰已无暇他顾。小胡子的话太刺激人了!他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顺一根陈年老竹爬进一孔侧洞,岩峰赶在一只母燕飞临之前摘下一只燕窝,将裸鸟绰在手中。雏燕张口索食,那母亲便忘了自身安危,将食物送向岩峰的手掌。
岩峰将另一只巴掌压上去。噗!小鸟就像盛血的皮囊突然炸裂,血浆溅了母燕一头。悲愤的母燕挺起灰白的胸腹扑向岩峰的脸,岩峰狞笑着一把捞住它,使劲一捏。母燕的头垂下去……
类似疯狂的兴奋如电流掠过岩峰的神经。他得到了发泄——为他人的奢侈他就得玩命,这种不平,唯有在摧残更弱小者时才能得到抚慰!
久而久之,对无辜海鸟的摧残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嗜好,他更加残酷地对待窝中小鸟和敢于反抗的大燕。他常常把那些刚长茸毛或者还是肉团的小鸟摔在地上,拿赤脚去践踏,感受那温热生命在脚下挣扎的快感,再用力踩下去……
摧残弱者的快乐,和丰厚的“第二次收获”一起,在高崖上向他招手。
有时他一天能采到四十只白窝——干制后,四十只白窝差不多有一磅重。可惜他没能耐亲自把它们送到香港去……
但如此收获,卖给商贩获利也不少了。
获取的横财,岩峰不敢让叔叔知道。每次换来钱,他只拿出一些零头,装作抓蟹捕虾的收入交给叔叔。别的,他都藏了起来。
随着“小钱柜”的增大,少年岩峰的贪欲也一年年膨胀着。他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为小胡子那样的“大款”。
海风吹送着日月。邝如海长成一条精壮大汉时,岩峰嘴唇上生出了浓密的茸毛。妹妹岩燕,也出落得一枝花似的,性子却野,同样不肯读书,偏爱跟着岩峰下海上山,捕鱼抓蚌采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