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佬见我跟徕子在劈河,他也手痒痒了,索性也挽上裤腿下了河。地寨河在大冬天里不光一点不咬人,相反,跟人亲,冒着热气,跟两岸积雪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们弄来些杂草,和上泥,又堵又填,将地寨河的一条支流顺流劈成两股,把河水全部引向一边,让另一边的河水不再流走,再用徕子叫作“棒颠子”的树叶,在这段河水里头反复揉搓。水中渐渐生成了绿色的泡沫,连水面的热气也有了绿的意思。泡沫水的味道很苦,但也就是个苦,没毒性。不多会儿,大鱼小鱼就被苦出了水面,徕子就用麻舀子将鱼舀了起来。徕子递一条鱼给我,说尾巴,奖励你!我摇了摇头,他懂了,说哦,你不吃鱼。
寨佬一边搓棒颠子,一边绊着舌头不停地叨话,上头要帮咱们拔穷根哩,安排都上天城去,住电梯房,喝自来水,当保洁员,挣一千多的收入。徕子停下手来,不相信,盯着他问,有这样的好事?寨佬喜滋滋点了点头。徕子说,老祖先原来就住山林、住树上,不也过得好好的?寨佬看了我一眼,反问他,老祖先原先还是猴子哩,不也变成人了?再说不走不行哩!地寨很快就会埋在水底下。徕子又埋头舀着鱼,好半天才伸起腰来说,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种上一大坡,不够吃一锅。哪个龟孙才想一辈子待这个鬼地方哩?哪个龟孙才不想做城里人哩?寨佬说对啊,依你的条件,保准还能找个城里媳妇。
说起风,就是雨。枯井样的地寨,因为搬城的事,一夜间掀起了山一样大的浪子,热火朝天的,连徂子家的冬水田,竟都扬起了尘。地寨人的心上全是鸡飞狗跳。
这天中午,一辆橘红色的卡车轰隆隆辗来,地寨顿时地动山摇了,车声还在山那边,就吓得几个放羊的孩子丢了羊飞一般往家里跑,跑回家径直躲到了床底下。卡车停在村委会的院坝上老半天了,他们才爬出来,远远围着车看稀奇。
看稀奇的不光是孩子们,整个村委会附近的人都在看,只是他们都抄着两手,极力表现出无动于衷和漠不关心的样子。他们这种态度就更是衬出了徂子两口子往车上搬家什的迫不及待跟热火朝天。徕子骂了一句,抢着去投胎啊!可不,你看他两口子那个欢天喜地,那个兴高采烈,过年样!徂子家这种情绪把地寨搅成了一口外冷内热的铁锅。搬完了家什,徂子同他媳妇一家一家的来道别,递着烟说你们也赶紧搬哩!进了城我们还是乡亲哩!来到徕子家,徂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问徕子,老子们这不是在做梦吧?真跟梦游似的,世世辈辈做城里人了?
徕子闷声呛了他一句,老子们世世辈辈都住这里哩。徂子亮着嗓子说,老子们世世辈辈都不想住这里哩!徂子接着说,看看咱们地寨的孩子,连汽车都没见过,心酸哩!
徕子不知哪来的火,冲徂子大声道,老子没孩子,老子不心酸!又骂道,你狗日的真是急着去投胎呀,好歹这也是你住了几辈人的地方哩!
徂子媳妇的脸色有点挂不住了,徂子却不跟徕子计较,他还是满脸喜庆地说,人往高处走,咱这就是去投金胎银胎哩!转过身,拉上他媳妇往橘红色的卡车走去。
傻傻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徕子突然暴发了,你个狗日的徂子,你他娘的都大气得像个城里人了!
骂够了,徕子问我,尾巴,你想不想去投个金胎,去当一只城里的猴子?
寨佬挠了挠他的秃脑袋,一时不知是自己撞了鬼还是徕子撞了鬼,他呆呆地盯着徕子的脸找了半天,确信没有找到那个鬼,才放下手来,掏了心窝子说,徕子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后一块硬骨头哩。寨佬说,趁热打铁,择个吉日吧。徕子说还有时辰,说要子时之后,越搬越亮堂。寨佬亲切地给了他一拳,摆出一个泼烦的样子,说啥年代了,穷讲究!你以为你是搬去住金銮殿哪!再说人家司机师傅等你子时才起身?徕子说,这个是老讲究,不能丢!又道,咱是去投胎哩,不能不讲究。
司机师傅果然跳了起来,骂道,这个卵地方,把老子腰子都抖落了,还要等子时?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不把车都抖下……寨佬赶紧打断他,说忌口忌口,开车撑船,忌口避难。司机才忿忿地闭了嘴。寨佬请他坐在火塘边喝茶,又跑来帮徕子搬家什。
我们一趟一趟将家里的米、豆、柴禾等往卡车斗子里搬。
寨佬见徕子抱着个半人高的木桶,说还带这个?都是自来水,龙头一扭就得吃。徕子没理他,他心事重重的,脸色跟平时的寨佬一样严肃。寨佬怕他节外生枝,忙去搭手。搬香火神龛的时候,寨佬就巴结他,说这个得带上,走到哪都不能少。徕子还是没理他。
那个司机吐出一片茶叶,直摇头叽咕,一车破烂还抵不了这一趟油钱,搞不懂!他催促赶紧走,不然上半夜都到不了天城。徕子同样没理他,学着徂子的样,一家一户去递烟、道别,说完了同根连枝的话,又回到空空荡荡的老屋。
老屋显出了赛过往常的空,像掏空了五脏六腑的腔子。徕子在喉咙上轻轻吭了一声,屋里的回响比他吭得还沉还长。没有风,但分明感觉到有一股一股的冷风呜呜的在屋里荡,越荡屋子越空,空得心头杂草丛生。
我陪徕子蹲在墙角,任司机怎样催撵也不为所动。
司机要崩溃了,给老子,跟个猴子一样没进化!他狠狠瞪了我们两眼,被寨佬拉走了。寨佬一个劲赔不是,说风俗,这是我们地寨的风俗。司机不信,说那么多人都说走就走了,就他风俗?
天慢慢暗了下来,从窗户孔,看到月亮和着星星在黑的天上闪烁,天跟地都是一种清澈的黑,满世界也是那样一种清澈的静。因为这清澈,天和地,还有时间就都显得特别的开阔、深远。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夜幕里“亲、亲”地叫唤,声音特别的清脆、悦耳,钻到了你的心窝子里。门前的河水在无声地流淌,偶尔有“啪啪”的声音传来,那是鱼儿在拍打水花,像欢快的跳跃,又像痛苦的挣扎。徕子的身子在打抖,他的身子比我的还冰冷。
尾巴,跟我去当一回城里的猴子吧!再说寨佬说了,地寨都要被淹没了,你一个留在这里也活不下去呀,你又不是一条鱼。他看着我,黑眼睛在黑夜里闪光。
我点了点头。
走出老屋,徕子看了看天光星斗,在门前点燃了一炷香,两只烛,香烛开成了一朵朵的小红花,飘出清幽的气息。徕子跪在小红花前,声音轻得若有若无:人生世上莫忘恩,根本由然藏在心。不亲先祖德何在,曾识万物有原因……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泪光如波,又像是蒙了一层夜霜。念完,他冲着老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我也学他的样,磕了三个响头。他拍着我的前额说,尾巴,你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家伙!
不远处,卡车发动的声响如黑夜粗鲁的梦呓。
这是个关哩,是个煞关还是吉关哩?徕子望着卡车,眉头一会儿拧成了疙瘩,一会儿又舒展如水。
徕子纵身翻进了车斗子,回转身,伸出手来拉我,我一蹿,跃了进去。他呵呵一笑,我都搞忘你是一只猴子了。寨佬说坐驾驶室坐驾驶室。徕子说没那个命,晕!黑夜中的地寨是看不真切的,但还是忍不住一直回头望着它。心头知道,它离我们越来越远,或者说,我们离它,越来越远。
深夜的山路上,卡车如簸,我们则是这簸中的两粒豆。徕子两手紧紧抓着车厢挡板,又紧张,又兴奋,可很快他说不行,我要吐。话刚说完,哇一声,冲着车外大吐起来。卡车好像颠进了胃里,在胃里轰隆,我们吐得两眼昏花。徕子竟然还能说笑,说投胎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直到终于再也吐不出一滴水来,我们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头顶的月亮还一直跟着我们。
渐渐的月亮淡了、没了,卡车也不再那么颠簸,房子和人开始稠起来。我的心莫名地兵荒马乱,侧身看徕子,他竟变了个人,像个初生的婴儿,忐忑而又好奇地望着眼前一晃而过的世界,眼里不时闪过一片一片明亮的光。
他抱着我说,这不是在做梦吧?尾巴,我们投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