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3年第06期
栏目:重磅中篇
杨铁匠一句话也不说地站在那里,我以为他应该说点什么。
“杨铁匠,你是哑巴不是?你怎么把我的锄头打成这样?我打的是锄头不是镰刀!”气愤的客人在杨铁匠身后大骂,但是杨铁匠好像听不见他的声音。
“杨铁匠!就算是赊账你也不能这样。赊账是暂时的,我早晚会把钱算给你,你这样子算他妈的什么意思!”那人向前走几步,追着杨铁匠继续骂。
杨铁匠终于恼了。这是他忍耐很久才突然发怒,吼道:“我没饭吃了!你他妈准备赊到几时!”
我站在山洞外面的石堆上,杨铁匠的吼声差点把我从石堆上震下去。
杨铁匠和客人扭打起来。我不会去劝架。我才十岁。
杨铁匠是从外地搬来的,他来那天是个中午,两只手各牵一个孩子,左边是女孩,右边是男孩。他的肩上架了一捆被子,用红花的床单罩住,像一朵大花开在身上。手臂上还挂了几件衣裳,与唱戏的一般。那时我站在村口的草垛子旁边,正巧看见杨铁匠牵着他的两个崽子进村。我就像看见怪物一样朝着我家的厨房大喊——“妈!洋鬼子进村啦!”——前一天晚上,我在邻家蹭电视看,电视里有个洋鬼子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长头发,毛胡子,穿一条短裤。唯一的不一样大概是鞋子的区别,那洋人穿的是皮鞋,杨铁匠穿的是草鞋。可惜我当时并没有多注意杨铁匠的鞋子,所以我认定他是洋人。
“喊你妈的魂!”我妈是这样回答我的。她的脑袋只在门边晃了一下就缩回厨房。
“嗨,小娃娃,你们这里可有打铁的?”
他喊我小娃娃,这使我心里大不舒服。在我想来,我可是个大人了。“你!是哪个?”我斜着眼问他。阳光有些强烈,把我的眼又逼回正位。
“铁匠。”
“不懂。”
“打铁的。”
“不懂。”
“哎,跟你一个娃娃有啥好说的。说啥你也不懂。”
“你不是洋鬼子?”
杨铁匠哈哈大笑:“我不是洋鬼子。我是杨铁匠。”
杨铁匠没有和我多说,他领着两个孩子朝村子的边缘绕了一圈,最后,他在一个斜坡的山洞前三下两下搭了个偏棚,住下了。在偏棚过了些时日,他才在山洞边起了一所草房子,一个人建,用墙板装满泥巴,一天砸一板,慢慢将四面墙壁立起来。他是个死了老婆的硬汉。但也有人说他是个死了老婆的软汉。他喝醉了会哭。
我就是这样认识的杨铁匠,还有他的两个孩子。我常去他家蹭饭。当然,我悄悄去,在那里吃个半饱,回来再吃一顿,这样不会被父母骂。杨铁匠的厨艺很臭。
杨铁匠住在村里快要两年了,听村里的女人们传言,说他打铁挣了一簸箕银子了,我们村子以及附近村子的钱都让杨铁匠挣光了。所以她们在打铁的时候,不是砍价就是赊账。“应该这样!”她们齐声表示。我是挤在她们中间听来的,她们说什么从来不避开我。当然,有时候说到什么要命的事情,也会把耳朵凑近了说,不敢让我听到。
现在,这个挣了一簸箕银子的人和他的客人扭打在一起,我在想要不要上去帮忙。我的牙齿一向好使,只要我跳得足够高,就可以准确无误一口咬掉他的耳朵。
但是杨铁匠和那个人显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打得满身泥灰,对立着站在那里,牙齿咬住下嘴皮,眼睛瞪得跟马脖子下挂着的铃铛一样大。很快,他们的姿势变了一下,就像两只好斗的老公鸡,在阳光下张开爪子,红着鸡冠子,“呀”地一声,朝对方狠扑过去。
杨铁匠的小儿子来了,他叫大老熊,我远远地瞄了他一眼,不清楚杨铁匠为什么给他这样干瘦的儿子取个猛兽的名字。大老熊瘦巴巴的,走起路来就跟喝多了一样,飘来飘去。
“你爹跟人干架了。你看。”我将手抬得高高的,生怕大老熊的小眼睛看不见。
大老熊听见我的话哭了。面向着我,好像是为了我指给他看才哭。他哭给我看。
杨铁匠听见儿子的哭声,一下子就软了气,不打了。他吼道:“老子不跟你计较了,这几天之内把钱给我准备好。都一年了,算对得起你!”他灰扑扑爬起来,筋疲力尽,好像要栽倒,他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口水里含着血丝。他的牙齿出血了。
那个人恨恨地离去,一路骂骂咧咧。
杨铁匠十分疼爱大老熊。大老熊就是他的命根子。有一次,杨铁匠喝醉了,他在打铁的山洞里和一个老者讲他的往事。我和他的大女儿小花针在铁匠炉子边烤火。我们抽那架打铁用的风箱玩,看火焰像金色的蛇一样往上蹿。
杨铁匠和老者的谈话跳进我的耳朵。
“……你说我怎么结的婚?”杨铁匠望着老者,“农村人,能怎么结呢!我给了老丈人两挑谷子,就把他的女儿领走了。那时候的人,不值钱。”杨铁匠咂巴着嘴,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洒脱。
“也对,我那老婆子就是白领来的,不仅这样,他爹还倒给我一只年轻的母羊。说留着下崽。老人家糊涂,只有母羊没有公羊怎么下崽呢?我也糊涂,家里没有公羊还不晓得去借一只么?家的没有,野的还没有么?你看看,那时候的人,不仅不值钱,还笨。现在好了,一看你家大老熊就很聪明,这么一点大的娃,就晓得爬灶头上煮稀饭。”
老者夸赞大老熊聪明,小花针有点不高兴,她嘟着嘴,把风箱拉得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