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来的客人问杨二蛋:“我听说,你们那里的人都住在窟窿眼儿里!是吧?”
杨二蛋回答:“不是窟窿眼,是窑洞。”
“对!是叫窑洞。窑洞是怎么搞出来的?”
说来话长。在杨二蛋和哥哥杨毛蛋都还没有出世的时候,父亲杨进山就筹划着砌窑洞。那时,家里一共有三个劳力,爷爷、父亲和母亲。三个人都攒足了力气要砌窑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在说这件事情。父亲计划一次砌三孔窑洞,加上原有的三孔,一共六孔窑洞,六条大炕,能住多少人?这家业也就不小了;母亲过门还没多久呢!母亲想的是:如果现在就动手砌窑洞,自己还算个劳力,将来生了娃娃,有了拖累,就帮不上手了。
关于砌窑洞,爷爷最是兴奋,他都六十出头的人了,都不晓得养老是怎么回事。他那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搓一搓就冒开了火星子。他每天晚上睡觉都梦见葫芦瓜(他把孙子辈的人都叫葫芦瓜,他疼爱的葫芦瓜都是清一色的男娃)。院子里的葫芦瓜多得他都数不过来了,他会从睡梦中笑醒来。这才是真正的偷着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快乐。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笑醒,葫芦瓜们吵得他睡不着了,他披上衣裳,下了炕去开门,看见门外满地的银光,葫芦瓜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都躲起来了,在和他玩捉迷藏哩!他把衣裳穿好,用绳子扎好了裤脚,头上齐耳际拢了一条羊肚子毛巾,又套了一件羊皮大衣。他从隔壁空闲的窑洞里搂出几根长短不等的钢钎,这都是用来戳炮眼、凿石头的物件,砌窑洞得用石头呀!他扛起这些物件出门的时候,看见儿子儿媳住的窑洞还是黑沉沉,他心里有几分不快。儿子做事情总是开头慢。
要知道这才正月刚出头,正月时节,一个人过早地投入劳动会被大家看作是异类。可是爷爷除了干活别的什么爱好都没有,他都闲了好几天了,再也闲不住了。再说,凿石头又不是种庄稼,是冬天里也能做的事情,你要砌窑洞,不抓紧在冬天消闲的时候凿石头,不是荒废日月么!
爷爷扛着钢钎之类的东西,在一个北风凌厉的深夜走进一条深沟,那里有一个采石场,他借着满天的星光攀爬到崖畔,找好了地方。这地方是他几天前就瞅好了的,崖壁上的涧溪冻成了冰溜子,就像爷爷的胡须一样排列开来。他开始用一根短的钢钎在石层上戳,嘴里喊着“嗨!嗨!”的号子,每一下都戳得火星子乱迸。用短钎凿了一会,再换中长钎凿,他嘴里呼出的热气,不一会就在胡子和眉睫上结成了冰霜,这是他料想到的。他只好停下来,在附件找了一些柴禾,掏出身上带着的火具,拢了一堆火烤着,等身上暖和些了、胡子和眉睫上的冰霜都消融了,他接着再凿,但胡子和眉睫上很快又结上了冰霜。就这样,钢钎凿石的声音从脆响渐渐变得沉闷,他不时停下来,用一只长柄小勺掏出炮眼里的石粉,好让钢钎在炮眼能够顺利挺进。赶天亮的时候,他在石层上凿好了两个二尺来深的炮眼。
“要不要找个先生看个日子再动工啊?”
儿子见父亲这般受苦,敲响了自家砌新房的第一斧,心里又愧又慌。
“你见过谁家打石头还要看日子的?”
“那是。”
从这一天起,家里的三个劳力齐心打石头,从正月初到二月尽头。三月间又要春耕了。他们请“炮手”把石头从崖畔上放下来,把大块的石头勒成小块的,再把石头一块块背回家。他们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粗糙,指关节上满是皴裂的血口子。人们都知道进山父子俩干起活来就像两头牲口,没想到刚过门不久的进山媳妇也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们家的牲口。须知受苦人嫁女,讲究的是知根打底,女儿要嫁给进山那样的人家,那就是两个字:“放心”。这样的婚姻,就是人们常说的“羊和羊一群,牛和牛一群”。
清明节后,父亲去找村干部说宅基地的事,以免有些人春暖以后出门去打工,一年再难得见。以前父亲已经给村干部说过一次,这回再办个手续,这事情就算定下来了。这些年,村干部换得很勤,有时一年两头换。若是村里通知让你开会,一总又是让你举手表决,换村干部。有一次,父亲进了会场,屁股还没坐稳,一只手臂就被别人拉起来表了决。“又是谁上去了?”“你管他谁上去了,谁上去你不得举手同意呀!村里哪一个人是你惹得起的!”
村干部们这些日子净忙着喝酒打牌烧婆娘,把脑袋都烧热了,没人在意进山父子俩忙乎什么。可让父亲没想到的是,批宅基地的事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村干部说,宅基地倒是可以批给你,但是你得签个计划生育协议书,保证你生育一胎,不管是男是女,立马结扎,否则你盖起的新房就得充公。“这个是乡里的土政策。”村干部说。“但是计划生育是国家的政策,雷打不动!咱也没有办法!”
父亲一下就蒙了。
过了许多日子,村干部在门外忙乎自己的生意,有一天突然想起进山父子俩说过批宅基地砌新房的事,他的头脑一下子精明起来,这可是大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何况进山父子俩是远近有名的老实人,谁的事情都可以马虎,但进山父子的事情不能马虎,谁给进山父子的事耍马虎,祖宗八代都是狗日的!不错,乡上、县上倒是日弄了许多计划生育政策,但是那些政策到了下面都有对策,批宅基地必须签计划生育协议书,这个事除了进山父子俩没办法以外,其他人都有办法。
“进山,你以自家的房子是危房的名义盖新房,就不受计划生育限制了。你也可以以你父亲的名义盖房。总之不要以你的名义,事情就好办。”
村干部觉得自己把进山父子的事耽搁了一段时间,心里愧得不行,尽量做些事情来弥补。“你就盖吧!手续的事情我来给你弥补。要是上面拨下来补贴啥的,我第一个研究给你家。”
爷爷和父亲他们又开始谋划砌窑洞的事。可是这一年哥哥毛蛋出世了,隔了一年,二蛋也出世了,一家人净忙着葫芦瓜的事情了,把盖新房的事情耽搁下来。
他们再一次张罗盖新房,是多年以后的事了。这一年春天,村里常年在外打工的人迟迟滞留不走,说是村里要有大事情发生。进山父子才不管什么大事情,盖新房是他们家一顶一的大事情。他们请匠人看了地工,下了线,又请先生择了日子,放了炮仗,一家人象征性地在宅基地上动了土。随后,请先生和匠人在家里吃一顿好饭。爷爷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蹲在炕尖上,和先生匠人一起接受进山两口子的殷勤。自从老伴去世以后,他就这样蹲在炕尖上吃饭,没有一顿饭不是进山两口子端在炕尖上来吃的,让他觉得家庭生活始终是那样温馨。常年的劳作,使他的骨骼变得僵硬,身体不再灵活柔韧,他无法自如地盘坐,只能蹲在炕尖上。
“这回呀!”他说。“事情跑不了啦!”
可是,仅仅过了不到两天,村干部急火火找到进山,对他说:“你们家的新房盖不成了。政府要修高速公路,打一条隧道,正好就从你们家宅基地穿过!”
为了不再耽误进山父子的事,这是他了解实情以后,第一时间找到进山家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