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上的人,猛烈地意识到,一直以来对荷姨的评判有误。医院的看门人周爷是罪魁祸首,谣言是从他那个杂货铺里最早传开的。小街上的人,祖祖辈辈都没听说过,一个女人喜欢另一个女人这档子事,这简直比听说一个人喜欢上一头猪还惊世骇俗。人们对方校长寄予厚望,也许他可以证明一切只是讹言惑众。除了我母亲。
我父亲调到城里去后,我母亲把我完全托付给了荷姨,而荷姨失去了土地,一下子清闲得急,我离开一步,她都会追着寻来,把我哄骗到她家的院子里。她那院房子与众不同,花园子里一堵高高的城墙是天然的屏障。荷姨就是从这时候起变得特别爱说话,走哪都说。我在屋里写作业,她在院子里一个人絮絮地说。小棉跟荷姨开口就是火药味。
我跟小棉睡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暑假刚开始,天气很热,那个帐篷让我有种天堂的错觉,我成天待在帐篷里,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我以为我们的帐篷悬在云朵里,当荷姨大喊一声“开饭了”时,我还难以从云朵里降落。
杨默是在一个星星很繁密的夜晚到来的,他一直是悬在阁楼窗口的一支笛音,我很少看见他,小棉说他的阁楼上有一屋子的乐谱,还有画册。
杨默钻进帐篷里来,冲我笑了一下,抱腿坐在被褥上,他的眼睛望着小棉时,我感觉我的脸颊发烫。他们面对面坐着,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又像一句也没说。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他们的目光吸引在一处,难以断开。我睡着了,梦见一只猫被我绑在树上,我用的是柔软的柳枝儿,那只猫并不痛苦,软绵绵地在柳树上翻滚了几下。
几只鸟总会在天光慢慢放亮时分鸣叫起来。小棉双臂叠放到枕头上,脸颊贴着手掌,像一枚树叶儿,静伏在我所不知晓的梦里。
工匠的女人跟荷姨一起挤着睡,早上起来,听见杨默轻声的呼唤和一阵风一起挤进门里来。
小棉,有人找你。女人撩开了帐篷。
小棉身上的棉布衬衫皱得不像样,她就穿着它出去了。帐篷外站了会儿,大声道,茉莉,快点。荷姨跟几个女人正在一个简易棚子底下和面,忙得头都没抬一下
听到召唤,我从床上爬起来,飞速地跟了小棉走。
清早的太阳光金灿灿的,光束打在柳树的叶儿上、枝儿上,小棉和杨默背靠在一棵柳树上,他们不说话,他们不说话的注视和沉默让我想逃跑。
我就跑了。
巷子口,方校长双手抱着一棵花椒树苗,奔向荷姨的方校长有着民工的朴实和虔诚,他低着头,目光埋在尘土里,花椒树上缠着厚厚的报纸,刺儿探出来,扎了他一下,他看了眼手掌心。方校长的脖子不像刚来时那么直杠杠的了,目光也低了,就邋遢了。
方校长踢球时,我母亲总会站在操场边观看,她想喊上荷姨,可荷姨在忙着建房子。
方校长踢完球,急急奔向宿舍,顾不得跟我母亲打招呼。我母亲从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走,看见方校长稀里哗啦在门外的台子上洗头,洗膀子,哗啦一声,一盆水朝着下面的杂草丛里泼去,一片碎珍珠哗啦啦散落。
我母亲一个人待得无趣,时常到荷姨的院子里来找我,她想把我困在房子里,陪她说话,做她的贴心小棉袄,可我宁愿给小棉放哨,一个人蹲在树窝里挖泥巴。黄昏,我母亲把我揪在台阶上,高声教训我。
“你现在变成了一只脏狗了,瞎毛病跟谁学的?”
她在台阶上走来走去,我感觉如果我来一个字的辩解,她就会爆炸。随后,她冲到屋里去打电话,还没说几句,咆哮声惊动了来串门子的周爷。
“你把她丢给我一个人,你倒是说话呀。越来越不听话,当初我说再请个人看她,看看,什么后果吧。我有什么责任,哦老天,你闭嘴吧,够了!”
周爷从门洞里探出头来,大声地咳嗽,怪腔怪调地叫我的名字:
“小棉今天不管你吗?这小妖精哪里野去了,难怪茉莉的妈妈生气,要是我的女儿,我准会按住你的屁股狠狠打一顿。你看你搞成啥样了,小花衣裳是不能用来糟蹋的,茉莉,记下了没有?”
我转过身,脸冲着一棵榆树,我必须乖乖站着,等我母亲打完电话放了我,我不想看见她暴发的样子。我其实一点都不怕她。我感觉我对不住我母亲。
“周爷,你说说,”我母亲从门里出来,两眼含泪,猛一下抬起脸,迅速地大笑,“我都给这茉莉气糊涂了,进来,周爷,我给你泡茶。”
那天黄昏,方校长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我家的晚餐桌上,方校长的屁股一落在我家那张考究的白沙发上,我就从门里弹了出去,比子弹还快。
那只不过是两间给打通了的宿舍,小得进门就能撞到墙,但我母亲把它收拾得很有品位。当初为了打通两间单身宿舍之间的那堵墙,我母亲曾经请全院同事在宋江湖的酒店里吃了顿大餐。
苏院长跟我妈是大学同学,有天,我妈跑去跟苏院长说:“我知道你很快又要高升了,可我预感自己一辈子就待在这里了,我想让房间显得大一点。”
苏院长说:“只要他们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我母亲在有些事情上执著得像头牛,并且,她还热衷于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比如,她花费很多钱和精力用于并不永远属于她的房子的布置上。刘护士给人说我家的桌布能抵她两只金耳环的价钱。
方校长后来几乎每顿晚饭都在我家餐桌上吃,他跟我母亲大谈荷姨,我母亲尽量屏气敛神听着。
“她真是个难以让人接近的女人。”方校长的目光愁苦地缩在一杯茶水里。
“她跟我们不是同一个星球上的人,跟我们不同类,你还不相信?”我母亲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方校长后来说得情绪激昂,滔滔不绝,漫无边际,但他让我母亲如醍醐灌顶:
“即便是因爱之名,女人也不能丧失自我,泯灭天性。这世上,每个灵魂,都是独特的明星,成为你自己,是上帝赋予你的最大的特权。”
相较每天独自陶醉于拉小提琴的我父亲,方校长是唯一一个跟我母亲有过语言交流并能使她获得安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