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树接到任务,遣返春好。往时扫黄打非网住小姐后,上几堂教育课,罚款放人。可这次行动因为受到北京“天上人间”事件的影响,为了营造声势,请了多家媒体随行采访,因此第二日新闻报道就铺天盖地的,省、市及中央媒体都刊发了大量报道。市长读完省报头条来了劲,直接在报纸上连批三个好,加了三个感叹号。上午七点半就召集专门会议,研究决定对小姐实行遣返,本市籍小姐大张旗鼓送回社区、村,交给主任、村长,让他们管好自己的人,别再败坏风俗丢人现眼。外省市小姐,监督其登上火车、客车返乡。目的在于矫正消除公安部门扫黄打非就是谋福利发奖金的恶劣影响。其实都知道这样遣返是没有意义的,以前也遣返过,头一天遣返第二日就回来了。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给新闻找个噱头,因为媒体都候着后续报道。没有绯闻的明星算不得明星,没有新闻的领导算不得领导,辛辛苦苦做一件事,不能没有新闻效应。
每次收网后,小姐都是集中在银杏树宾馆。银杏树宾馆是公安系统的一个老宾馆,建设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墙厚窗小,通道又少,易于防止逃逸。余树赶到宾馆时,小姐们已被集合到停车场。狭小的停车场乱得像民工市场、火车站。车开不进去,余树只能将车停在外面,走了进去。
小姐们给关了一夜,浓妆艳抹的花容经过一夜蹂躏,在明丽的晨光下个个花里胡哨,疲沓倦怠,仿佛监狱里放风囚犯,五个一攒,七个一伙,有许多不是第一次被捉,都是老油条了,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毫无遮拦地大张嘴打着哈欠。各种浓酽的化妆品气味混杂扑人。余树一进去,一个小姐就凑过来说大哥,是来领我的么?先给根烟抽,实在困得撑不住了。余树极反感扫了一眼没理会,穿得露,脸皮厚,凭经验判定至少有十年以上从业经历。
余树高喊一声余春好。没有人应答,又连续喊过几声,还不见有人答应。他掏出身份证扫了一眼喊野麦垛的余春好。一个小姐举着手跑过来说我是春好,余春好。余树阴着脸子说叫你几声了?春好低声下气地说许久没人叫这名字了,自己也忘记了,不说野麦垛还真一下记不起。余树皱着眉头端详了两眼,春好嘴唇抹得艳红,给人血淋淋的感觉,假眼睫毛至少有五分长,眼影是泛蓝的那种,耳朵上吊着两只圆形大耳环,像单杠上的两个吊环,手和脚指甲涂抹成了黑色。银灰色无袖紧身T恤捆绑在身上,胸脯给捧得很高,领口则又低又松,乳沟很夸张地摆露出来。尤其是那仿皮的短裙,实在是太短了,上露肚脐眼,下露大腿根。但不能不承认春好五官端庄清秀,身段纤巧高挑,只是过分的妆扮让她妖惑媚俗了。要说最本质的还是眉眼,天生的柳叶眉,疏朗细长,没有描画过,也没有栽种的痕迹,眼神也还算清澈单纯,不那么黏糊轻佻。余树说跟我走。
余树打开车门,将后面车座上女儿的东西清理了一下,想让春好坐在后面,可春好已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余树也就没说啥。上了大街后,余树问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吗?春好说大哥,有。余树说别叫我大哥。他的声音很高,也很突兀。其实按年龄来讲,叫大哥是合适的,可大哥这个称谓让余树浑身起鸡皮疙瘩。
扫黄打非这类活动余树经常参加,尽管他也知道小姐大多是偏远地区出来的,有着各种各样的辛酸与无奈,但扫的次数多了,一些小姐的老油条气息和不自重让他对小姐没了好感。一些小姐胆子很大,被网住后还敢借机勾引警察,交换出路,逃避惩罚。有一次行动中,他在宾馆阳台的窗帘后搜出一个小姐,那小姐却直扑进他怀里,说大哥,你长得好帅耶。说着一把就把裙子撩起来,竟连裤头都没穿,说大哥,我给你免费服务。他怒吼一声说你给我自重点。那小姐却死乞白赖地说大哥,我给你免费服务,你把我放了,咱们都得好,我给你留电话号码,以后你啥时打电话我啥时为你提供免费服务。他再吼一声说你给我老实点。小姐依然纠缠说大哥,何必这么认真,抓我们不就是为了发福利奖金,我交的罚款轮到你能分几个,我把钱直接给你,你把我放了。从那时起,他连大哥这种称谓也厌恶了。
对于警察,春好还是很害怕的,她轻声说那我该叫你啥?余树说叫我叔叔吧。春好说叫叔叔?余树皱皱眉头说咋?不愿还是不配?春好说愿意么。余树说怎么走?春好说啥怎么走?余树加重语气说去你住的地方。春好说噢,胭脂巷。
胭脂巷昔日就是烟花之地,一条曲里拐弯的巷子,里面还套着几条不规则的巷中巷,就像迷宫一样,隐蔽性很强,据说设计者就是为了让人们有偷情的感觉。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胭脂巷被改造成普通市民居住区,八十年代初形成了日杂百货市场,八十年代末,随着洗头房、歌舞厅的盛行,胭脂巷骨子里的本性立刻就透了出来,老货铺、小卖部、老货店、小饭馆、粮油店、皮货行一夜之间变身成洗头房、歌舞厅、按摩房、KTV、小茶馆,还原成了烟花柳巷,被人们私下称为红灯区。胭脂巷的建筑多是二三层高的小阁间楼,居民大部分都已搬走,一间间老房子里租住着小姐。搬迁改造的话题不止一次扯起,往往是才起了个头,保护者以文化传承的名义应声而起,双方吵了又吵,最后不了了之了。
曲里拐弯的行了一段,春好说到了。余树停了车,春好下了车,余树也跟着下了车。在楼门口,春好回头看了余树一眼,余树迟疑了一下说快点,我在楼下等你。春好点点头,进楼梯时,余树又说老实点,别耍花样。春好嗯了一声。
余树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其实,这样最容易溜掉了。这些小阁楼都经过私自改建,互相通着,余树在胭脂巷追捕过嫌犯,三个人硬是没有围住一个嫌犯。虽然身份证押在你身上,可小姐用的身份证基本都是假的。可今天一方面余树感觉春好不会跑,他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一方面他想跑了就跑了,遣返实在是一个无聊作秀的过程。不过他还是侧耳听着,三楼左边的门响了一声。
一根烟抽完了,春好还没出来。余树想想就进了楼门。梯阶牙牙碴碴,扶手断断续续,纸片、塑料袋、酒瓶满楼道都是,墙壁上画得不堪入目。到了三楼,左边的门虚掩着。余树敲敲,推门进去,一股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很有些熏人。余树皱皱鼻子。窗户极小,加上玻璃不知道多久没擦,乌涂涂的,一根尼龙绳子从客厅这头拉到阳台的窗框上,上面搭满了各式各色的内衣、裤头、乳罩,竟然还有几件小孩的衣裤。光线本就很暗,又给晾着的衣服一遮一拦,就更暗了。客厅里到处是乱丢的鞋袜、衣裤,茶几上、地板上到处是瓜子皮、花生皮、烟屁股、方便面筒、啤酒瓶、塑料袋,地上铺着红一方白一方的人造地板革,多处皮面都磨损掉了,黄糊糊的像洇了一坨一坨尿渍,一台18英寸电视蒙着一层脏兮兮的污垢。客厅本来就不大,摆沙发的地方摆了一张高低床,被子未叠,凌乱不堪。
余树没想到小姐住得这么龌龊不堪,他以为小姐至少住得应该舒适一些。他看过一篇内部调查,说小姐收入高得吓人,举例说某市说因传言要对小姐征税,一日之间小姐出没集中的开发区几家银行都被提空了。调查说国家在小姐身上每年流失税收多少多少,呼吁国家规范管理,对小姐进行征税。
叔叔来了,找个地方坐,马上就好了。春好的声音是从一间屋里传出来。余树说你快点收拾。春好说叔叔跟你商量一下。余树阴着脸说没商量。春好说叔叔,关了这么长时间,身上都臭了,不怕路上把你熏晕了,我洗个澡,半个小时就行。余树迟疑了一下说洗澡得半个小时?春好说二十分钟也行。
春好洗澡出来,余树眼睛一亮,简直判若两人。没描眼线,没画眼影,没上睫毛,只是涂了浅浅的唇膏。两个大耳环也换成了纤巧的麦穗耳坠。手指甲的黑色也清理了。半截黑色无袖体恤,一圈窄细的腰身,晶莹洁白,一条浅色紧身牛仔裤,让身材显得苗条高挑,鞋也换成了粉白相间的旅游鞋。整个人一下子就清纯起来,完完全全一个正经女孩。余树感慨地想春好这时出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谁会想到她是一个小姐呢?说她是个大学生,谁又会不相信呢?从衣着、鞋、皮包以及拉的旅行箱,余树觉得春好还是肯为自己花钱的,这些东西都是品牌货,价格不菲。
春好脸红扑扑说叔叔,我收拾好了,走吧。余树回过神来,伸手拉过春好的大旅行箱,说这里住多少人。春好说八个。余树说怎么还有小孩的衣物。春好说有一个大嫂。余树说大嫂也、也做小姐?春好说,那有啥,还有大妈哩,都四十多了。余树说大嫂多大了?春好说二十二三岁吧,男人打工腿给砸折了,孩子三岁,过不下去就出来了。
上了车,余树说你早点没吃吧?话出口了,余树觉得奇怪,对小姐他从来都没好声气的,对春好却怎么就有了一份耐心,想想或许是春好也姓余,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头儿交派他任务的时候笑着说考虑到她也姓余,五百年前是一家嘛,就由你去遣返了,人不亲姓亲嘛。头儿还笑着给他讲了个段子,说有一对傻兄弟,妹妹要出嫁了,弟弟怎么也想不通,就对哥哥说,你说爹咋这么傻,咱们都没媳妇,他却把妹妹嫁人了。哥哥说你才傻哩,妹妹是自家人,自家人不能弄自家人。弟弟说噢。他知道头儿是半开玩笑半在提醒他。以前遣返小姐,发生过警察和小姐搞到了一起把小姐放了的事,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
春好看了余树一眼,眼里也露出惊讶,说没、没吃,你吃了吗叔叔?我请你吃个早点吧。春好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余树很别扭,他皱皱眉头说我吃过了,你吃啥?春好说吃拉面吧。在一家拉面馆门前余树停了车,说去吃吧,别打歪主意。春好选了窗前的桌子,隔着玻璃还冲余树笑笑。余树看到她还要了一小盘牛肉。
出了城,余树问家有多远?春好说两百多公里。余树说这么远,路好走吗?春好说一百多公里的柏油路,五六十公里石子路,还有二三十公里土路。余树在路边的加油站加满了油,买了两瓶水两盒烟,递给春好一瓶,说多大了?春好说二十三了。春好回答得太顺口,余树产生了怀疑,他知道客人经常问小姐这样的问题,她们的回答都是职业性的。余树皱皱眉头说说实话。春好吐了一下舌头说上个月才过的二十岁的生日,身份证不在你身上么。余树掏出身份证看了一眼,春好说我的身份证是真的。余树说出来几年了?春好说不到半年。余树说你怎么老不说实话?春好又吐了一下舌头说十五岁就出来了。余树想想把身份证还给了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