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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关于一种疾病的传说

来源:《江南》2015年第06期

栏目:长篇非虚构

你知道麻风病吗?

当我决定接手麻风村题材的写作时,遭遇到的困难和挣扎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前对于该病有限的了解,只是觉得它是一种传染病,恐怖,又有些遥远。似乎和人类文明史相等同,古老而神秘。

“你知道麻风病吗?”带着这个问题,我随机采访过近百人,回答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麻风病会传染,很恐怖。

“你见过麻风病吗?”对同时提出的这个问题,回答大致相似。

“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认为麻风病很可怕呢?”我会追问。回答也基本相似。

“听说。”

“电影里看到过。”

“什么,麻风病不是早就没有了吗?”

一个写作的朋友得知我在写关于麻风的书,跟我谈了她的童年见闻。

“我们家两姐妹,我奶奶在麻风村给他们做饭,我跟姐姐进去玩,奶奶不让我们走近他们,说要‘过’的。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有的鼻子没有了,有的脚烂了。真可怜。麻风村有围墙,他们不能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能进去。”

很恐怖。很可怜。这是大部分人对于麻风病的最初感受。

来自中国麻风权威机构的信息,全球约有一千多万麻风病患,主要分布在亚非拉丁美洲,医药贫困地区。截至2014年底,我国尚有现症病人3961人,治愈病人二十余万人。

让时光穿越千年,回到公元前6世纪,我们来到一扇小小的木门前。孔子弟子伯牛病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孔子独自一人,前往弟子伯牛住处。尊师前来,伯牛理应出门相迎。然而,他们却只是隔了门,隔了窗,师生之间不敢再多一点礼节。这一场远古的师生相见,被记录于《论语》。“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医学史家诠释伯牛患的是麻风病,而这病会传染,尽管孔子痛惜弟子,仍只能隔窗问候,并发出“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的长叹。

那是我国有文字记载的麻风第一人。而孔子那一声悲叹一路往前,走过几千年光阴,依然回响。圣贤如孔子,依然对麻风病那般喟叹,足见这种古老的疾病对于人类的巨大影响。

麻风,这种被传“风吹来的魔鬼”之疾病,在世界各国都有记载。上古时期,麻风属于不治之症,几乎每个国家都有律法规定麻风病人的归宿:处死或驱逐。也有人利用麻风这种疾病来躲避杀身之祸,“箕子漆身为厉”。战国时期,豫让曾装扮成麻风病人去刺杀赵襄子。

而在知识分子中,对麻风的恐惧尤甚。当年,中华麻风救济会总干事邬志坚提到一位归国的留美学子,曾任东吴大学教授,在谈到故乡福建的麻风病人时,他认为麻风无药可医,“最爽快的方法莫如将麻风病人拿来一枪毙之”。听到这有违人道、有违科学的论调,邬志坚不禁感叹:“处今科学孟晋、文化昌明的时代,吾们还是以中世纪的方法来对付癞者(麻风病患者),思想落伍,贻笑世界莫于此。”

麻风!

麻风!

麻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麻风只是一种疾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主要侵犯人的皮肤和周围神经。临床表现为麻木性皮肤损害,神经粗大、疼痛,严重者眼手足畸残。离体后的麻风杆菌,夏季日光照射2~3小时即丧失繁殖力,在60℃高温下处理一小时或紫外线照射两小时,丧失活力。一般用煮沸、高压蒸气、紫外线照射等处理即可杀死。

美国麻风专家Hastings曾经说过:没有一种人类的传染病像麻风那样多样化,从可自愈的、单一斑疹到多系统的病变,如发生麻风反应则其表现就更为复杂……没有人能体会,麻风病人需要经受怎样的身体创痛。

文献记载,麻风病在我国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由于受到医疗条件的限制,麻风病造成大量患者肢体、面部和眼睛残疾。明清时期,广东官方对麻风病基本未有什么防御和治疗措施,而是抱以“灭绝”处理的态度,或是把麻风病人驱逐到深山或孤岛上,限制他们与外界联系,断粮、断交通,让他们自生自灭。千百年来,麻风病人就是这样,在疾病和歧视的双重折磨中艰难生存。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医疗资源匮乏,为阻止病菌传播,政府采取隔离治疗的办法,集中收容麻风病人,给予免费治疗和救助。目前,麻风病的治疗主要采用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利福平(RFP)、氨苯矾(DDS),氯法齐明(B663)等药物进行联合化疗。门诊治疗半年或一年即可完成疗程,效果良好。早期及时治疗可以避免各种麻风病残疾的发生。

然而,我国仍有近2万麻风受累者,将终老在麻风村。

我永远记得那个上午,在湘西南的一个麻风村,寒冬里,山风阵阵。那个位于山巅的村里,只住着两个麻风病人。我在一间古旧的吊脚楼里,看到了这位让我后来念念不忘的麻风病受累者。1939年出生的他,常年蹲在地上——不是他不愿站起来,而是他根本没有脚掌。麻风晚期,大面积的溃疡、病菌蚕食,骨肉吸收导致肢体缩小,他的下肢经年不活动,萎缩成了两根骨杆子。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木头地板上,面前有一个火盆,微弱的炭火是他病体唯一的温暖。

见我到来,他挣扎着想起身,甚至想搬个椅子让座,可他太费力了。为了不使他难堪,我迅速坐在他面前的矮凳上。我们隔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火的火盆对坐,一时间,竟相对无言,他用手腕——是的,他试图用手腕搬开压在火盆上的破砖块。病魔不仅使他失去了脚掌,也使他失去了手掌——人世间,还有哪一种疾病,会叫人遭受如此的折磨呢?问起当年被麻风侵袭的那些日子,老人沉默了。过去半个多世纪,那些非人的折磨,依然萦绕心间,恶魔一般如影随形。

还是忍不住,我问,很痛吧。

老人大约想笑,但严重的面部肌肉瘫痪,让他无法展颜,只是抽了抽皮肤。

“不是痛。”他说。

不是痛?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他摇摇头。

疼痛,被誉为上帝给予人类最好的礼物,然而,这个相对感官化的词汇,在麻风病人身上,显得尴尬,慌乱,无所适从。疼痛成为一种悖论,没有痛感,却又被疼痛逼进命运的死胡同。麻风杆菌侵袭,使他们无法感知皮肤病痛,麻木,让他们在不经意中摧毁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可以长久地行走却没有任何知觉,因不能感知疼痛,他们的眼角膜会浑浊,从而丧失视力;因为不知疼痛,他们甚至可以拿刀砍掉溃疡的双足。

从医50年之久的美国医生保罗·布兰德在《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中说,“疼痛其实是把身体的一些重要事情告诉你……因为舍此没有别的办法引起你的注意。”

从事麻防工作二十多年的王景权医生告诉我,麻风反应引起的神经疼痛,常常把病人推向痛苦的边缘。他们被神经痛折磨,生不如死,过去常有病人在深夜嚎叫,到处游荡,他们痛苦的形象会让人疑心他们精神出了问题。没有皮肤疼痛感觉而时时承受着神经疼痛的麻风病人,他们成为疼痛感知世界最为奇异的一个群体。

在民间,常有麻风病人也是精神病人的说法。当他们出现疼痛症状后,残疾便降临,嘴歪向一边,手足弯曲,脚难以上抬。很多晚期病人鼻塌眼瞎,手足溃疡,萎缩,严重的畸残症状令人恐惧,也让他们深感痛苦,以至于不堪忍受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个麻风病患者,容颜尽毁,病愈后一直不愿出院,后来经不起对于亲情的思念、渴望,回到了家。然而,一到家,便看到窗台上那面镜子。在麻风村几十年,她从来不用镜子,因为没有勇气看到全然陌生的面孔。她抓过镜子,先是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眼皮外翻,猩红色的皮肉裸露着,鼻梁塌陷一直通到嘴巴深处,确切地说,她没有鼻子。再看看家人的眼神,痛惜,慌乱,无奈,同情,各种情感交织。在她脸上,看不出这个家族的痕迹,只是一个陌生而丑陋的女人。足不出户窝在家里几天,她再也不敢面对家庭以外的任何人。这一天,她让家人找来一个口罩,洗干净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丈夫没有勇气跟这样一个女子同床共眠,一夜未归。第二天,家人发现她已经过世。两三粒安眠药落在地上,仿佛在告诉家人,她经过怎样的灵与肉的挣扎,才放弃自己的余生。

朋友很惋惜,说那么多年的苦都熬过来了,怎的就不能再忍一忍呢?体面和尊严很重要,可是相比于生命来说,是否可以忽略呢?

而我只想说:麻风病人苟活不易。

“麻风”一词的由来,学者和医学史家均做过较为详尽的解释。从古到今,麻风的称谓多种多样,它的含义也不一样。古埃及,那个凭借神力构建金字塔的民族,称麻风为“set”;而古印度则称麻风为“枯希斯”,溃烂的意思。

基督教圣经《摩西五经》中的“Zaraath”一词,是希伯来文,有“不可接触和不洁”的意思。到了希伯来文《圣经》被译成希腊文时,将“Zaraath”译为“Lepra”,英文译为“Leprosy”,“来普罗西”——专指麻风,成为现代各国通用的英文名称。然而,这个词还有另外一种含义:“道德败坏但可由于神的宽恕而能痊愈的病人”。

“Lepero”还有一层隐形意思,“在街头流浪行乞的衣不蔽体的人”。德国画家菲舍尔的《随处漂泊的麻风病人》中,一群麻风病人身披斗篷,掣妇携幼,经受风吹雨打,在街头屋角躲躲藏藏。这幅作于一六〇八年的钢刻风俗画,画面逼真,情景凄苦,就是早期麻风病患者的缩影。

1873年,挪威学者汉森发现麻风杆菌。在这之前,人们认为麻风是一种遗传疾病或是来自上帝的惩罚,麻风病人被鄙薄,被放逐,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事实上,汉森宣布麻风病是传染性疾病之后,社会上对于麻风病的恐惧仍然没有减弱,并未在某个领域让麻风病患者获得人格上的平等,更妄谈宗教上的救赎,人们依然认为这种可怖的疾病与道德相关。而由恐惧和偏见引起的歧视,更是持续摧残着麻风病患者的身心。

古代欧洲,许多麻风病人被流放,他们东躲西藏,不是饿死,就是被杀。中世纪前期,麻风病人被强行放逐于农村民居点之外的荒僻处,放逐前先举行送葬仪式,让病人穿上特制的衣服,边走边鸣响送葬乐器。

编于公元前2世纪的中国医学经典《黄帝内经》中,有对麻风病症状的描述,那时叫作疠、癞或者大风。古书对这种古老的疾病有过相关解释,认为是人躺在湿地或坐在有风的树底下,因风、湿、寒进入人体而引起的。

而中国乡村民众对于麻风病的认识,大都来自民间传闻。由于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社会偏见,很多晚期病患鼻塌眼瞎,手足溃疡、萎缩,严重的畸残症状令人恐惧。他们可怖的外在形象,让世人找到最充分的理由,从道德层面来进行谴责。

人类所历经的各种疾病,麻风病是最让人不齿的,它发端于肉体,却要接受道德的批判。西方国家曾有关于如何处置麻风病患者的律法,在宗教意义上来说,它有着特定的寓意,是“罪恶”的终极象征。被誉为“台湾娘子”、荣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读者文摘》亚洲英雄奖”得主张平宜女士在她的著作《触》的后记中,对麻风病和宗教的关系,有过清晰的表述。其中提到,1179年,天主教会最高会议的决议重申麻风病必须被彻底隔离,病患以及家属不被允许上教堂。更让人喟叹的是,教堂有专门的仪式,以象征他们在人间的“死亡”。在中世纪时,“负责检视麻风病人的人士是神父而不是医师,一旦被宣布为麻风,病人将永生不得进入公共场所,不能在狭隘的路上行走。”在法国,病人甚至必须穿上绣有大红字“L”的袍子,挂上铃铛,警告任何走近他的人,他唯一被允许的东西是一个配有长杆的木头,方便行乞。

在清代,传统医学认为疫病乃是由于自然界的四时不正之气,混入了病气、尸气以及地上的其他秽浊之气而形成的疫气所致。病因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内因为天灾或自我生活不谨造成的人体自身的正气不足,外因则是外界的各种原因导致的疫气郁积熏蒸,人在其中,感触致疾,其感染亦由气而致。

及至现在,麻风病的成因和发病机制仍然不十分清楚。然而,令人唏嘘的是,不管病因是什么,不少人依然认为麻风病人是可以任意处置的人群。

浙江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一度热心收集整理麻风资料,希望为浙江麻防事业留下详尽史料的王江南大夫,为我提供了较为周详的文字图片资料。看着这些文字、图片,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一拨又一拨麻风病人在某个口令之下,被枪杀,被活埋。

近代我国福建省某些地方,在麻风病人将死时,用绳子把草屋拉倒,把病人活埋其中。1935年,广东军阀陈济堂在广州白云山下,一次就地枪毙麻风病人近300人。1936年,高要县县长马炳乾命人在肇城挖了一个大坑,活埋病人二十余人。1941年,云南洱源县地方当局将麻风病人赶到荒山,不准他们下山,使其活活饿死。

湖南省《桑植县麻风病防治志》大事记中“民国时期”记载:1936年,麻风病人刘庆康之父因患麻风病被赶出村子独居深山,由于生活困苦和疾病折磨,最后上吊自杀。1948年,芭茅溪保长郁年成活活烧死一田姓麻风病人。新中国成立后,麻风村住村病人郁春元回忆当年被烧死的病人名叫田伯海。

经年累积起来的对于麻风的恐惧,使他们即便已经康复,依然与社会隔绝。时任中国麻风防治协会会长、第13届国际甘地奖获得者张国成教授有一份题为《麻风残疾预防与整体康复研究进展》的调研报告,其中一个篇章为“麻风歧视干预”。张教授把“歧视”分为三种类型:感知的歧视、实际的歧视和自我的歧视。麻风病患者在遭受了长久的无形和有形的歧视之后,会继而自我歧视,结果进入一种自我憎恨的恶性循环状态。

很多已经治愈的病人,宁愿终老麻风村,也不愿再回到曾经让他们魂牵梦萦的故乡。他们的命运因为一种可怕的疾病而改变,没有第二种疾病,能使他人和自我产生如此不堪的感受……

记得跟滇西一位关注麻风村工作的社会人士通过电话,他是火车司机,对麻风村的关注是因为铁路沿线那些相对荒僻的地方,建有麻风村。大约也是出于对此种病症的好奇,在好友帮助下,他进入了麻风村——“回来后,做恶梦,几天吃不下饭,病了一样。”他甚至热心肠地叮嘱我,不要过于深入,“跟这种病打交道,会让你心力交瘁。”

在我表示了信心与勇气之后,他放弃规劝,“你以后会明白的。”

随着采访的逐渐深入,对于麻风病的认识也日渐明晰,即便如此,忧惧依然存在,并且身心疲惫。记得那次到位于浙江德清县境内的浙江武康疗养院(浙江皮肤病防治研究所上柏住院部,即上柏麻风村)走访,跟接待我们的村长喻永祥说话,我都是屏住了部分呼吸——我有深刻的担心。中间,我悄声问他:“麻风病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染的?”

村长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湛蓝,香樟树散发出植物的清香。他的白大褂在阳光的映衬下,齐整,干净。他看出我的忧虑和担忧,笑笑说:“麻风病传播的途径有几个:一是直接接触传染,包括健康人与病人的排菌皮肤直接接触;二是病菌通过飞沫经呼吸道传播。当然,间接接触也可能导致传染,比如病人用过的物品、吃过的食物等,间接接触的传染可能性比较小。”

的确,我热爱写作,我关注麻风这个群体,可我还没想好要以命相抵来完成这次特殊的写作。村长见我忧思重重,急忙告诉我,目前住在村里的老人,他们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判愈。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曾经的麻风病患者。如今,他们留在麻风村,是在养老。在村里,他们被称为休养员。

站在树下,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肺部充分吐纳。微风拂过,树枝上那些果子一个个落下,一颗果子掉落在我肩头,它饱满,黑色之中透露出一点点深绿。生命如此美好,让人忘却劫难。回头看,老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房间出来,他们有的失去了双腿,有的手指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几片指甲,卡在手掌边沿。

采访初期,偶有一两个愿意跟我交流的,说得最多的却是那些漫长的时光,他们如何被亲情抛弃,被好友疏离——有时候,比肉体更需要抚慰的是心灵,而破碎的心灵又如何重新愈合?

当我问及麻风休养员早期的经历时,他们大都表现出时过境迁的情状,时隔多年,他们已经能够达观地看待人生,看待命运无情附加给他们的打击。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都医好了,全世界都在研究这个麻风病的药,现在不怕了,只要早发现早治疗,就不会残废。”

他们一眼窥破了我的恐惧和忧思,他们用淡泊的人生态度,安慰我。

《麻风季刊》创刊号的“特著”栏内,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华麻风救济会之呼吁》的文章,作者张国华写道:苦莫苦于病,惨莫惨于死。麻风者致死之病也有人焉。而罹斯疾,失知觉,落肢指,呻吟床褥,贻害子孙内羞伍于家庭,外惭形于社会。无能工作,失却自由,一息仅存,了无生趣……

麻风带给生命个体的灾难,无论远古,还是晚清、民国时期,无疑都是一场灭顶之灾。病痛本身、战乱、被家人抛弃,诸多原因,许多病人不堪忍受,自尽离世。

2006年,“社会文化视野下中国疾病医疗史研究”国际研讨会召开,中国麻风研究中心教授江澄医生做了题为“中国麻风史研究的意义、现况与方法”的报告,研究报告中有一组统计数据:麻风病患者的意外死亡率3.7%,较一般人群高,意外死亡主要原因为自杀。而有自杀意念的占69%左右,为健康人的17倍。自杀死亡率高达148.4/万,为全人口自杀死亡率1.36/万的109倍。

麻风,不仅仅是医学的问题,也是文化与社会的问题,是哲学的问题。

与一种可耻的疾病狭路相逢

浙北山区一个小村里,徐小童背着竹篮孤寂地走在路上,在离他十多米远的前面,是村里的小伙伴。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喜欢自己了呢?先是手臂出现了斑点,起了疙瘩,慢慢的身上都蔓延开来。这些斑点和疙瘩,让年幼的徐小童惧怕,漫长的夏天,他都不敢穿短袖,因为同伴会指着他的裸露的手臂笑话。年长一点的人,看到这个男孩,总是摇摇头,还有的会好意地跑过来跟徐小童母亲说,你家儿子有什么附体了,你家孩子被脏东西附体了。

在中国乡村,让人惧怕的人和事很多,人们会对某种神秘的力量产生天然的惧怕,而鬼魂大约是最有震慑力的——一个人被鬼魂附体,不是做多了恶事,就是阳气不足,毫光太弱。这两个原因,都足以让周边人鄙薄。寻找可以依托的人和事,寻找活菩萨。在乡村,总会有那样的人,他们在一夜之间被某种神秘的事物赋予了神秘的能量,可以看透世间万物。在繁重的劳作之余,他们总是有求必应,为乡邻乡亲祛除妖魔。

活菩萨来了。巫师来了。烧纸,敬拜,喷酒,在门上贴黄符。几次三番,这一切都在暗夜进行。然而,乡村自有一双无影的眼睛在看着这一切。第二天,家家都知道,徐家昨天晚上做法事,请活菩萨来捉鬼了。

这种被称为“天刑”的病症,让人们确信,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被恶鬼附身,而造成这个现状的原因是,他们造恶,就必须得到上天的惩罚。

徐小童清楚地回忆起那些时光,一年,两年,四处求医,已经使家里清寒如洗,一家人都放弃了。这一天,徐小童的天塌了——父亲因过度劳累,突然病故。那一年,徐小童六岁。

和徐小童年龄相仿的一位滇西病人,那年他八岁,被麻风病痛折磨。而一家人因为他饱受村人歧视,他们一家被迫在半山腰搭了一间草屋,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父亲因为去山崖采草药摔落,临终前,拉着孩子的手,久久不能合眼,“儿啊!儿啊!不如跟着爹走了吧。”

太幼小了呀。稚嫩的心灵还不懂得生死,不懂得幽明永隔。他只点点头,哭着答应了。父亲示意儿子躺进他的被窝,儿子看着父亲蜡黄的脸,仿佛预感到了某种不妥。他爬到父亲平躺的竹塌床上,却迟迟不愿钻进被窝——死亡的气息如此沉重,让孩子慌张,想逃跑。不料,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进被窝。害怕是肯定的,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父亲的身体慢慢地在冷却,他的手却紧紧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

要有多么的不忍,不舍,无助,绝望,才会让父亲有如此行径。尽管他在没有掐紧儿子脖子之前就已经气绝身亡,然而,那句话却一直在孩子心间打转:“跟爹走吧。走了你就不会再受罪了。”

在徐小童患病的这些年里,他几乎吃遍了山上所有的草药,要多苦有多苦。他跟着父母去了多少个陌生的地方,已经记不得了——除非死,不然,是挣不脱苦痛的!

死,在徐小童苦难的童年,显得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

四十多年之后,当徐小童跟我说起这些时,依然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我们这一家,因为我得了这病,这叫人抬不起头来的病,羞死我们全家了……我生的是怪病。”

父亲过世后,家里境况更不堪,徐小童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早年出去跟人做工,很少回来。两个姐姐在家种地。在这个家里,徐小童成了最沉重的包袱。

母亲病倒了。她整天咳嗽,仿佛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咳嗽了。她咳血,她整夜整夜不睡觉。郎中说她耗尽了心血。眼见母亲也要离开人世,一家人悲天跄地。

听说,离家十多里外的镇上来了一个医生,医术了得,两个姐姐用板车拉母亲去看了一次,服药一个星期,母亲慢慢地好起来了。这一天,姐弟三个没见到母亲——要知道母亲还那么虚弱!他们不知道,母亲去了镇上。

母亲在小镇卫生院门口见到了医生。

“求求您救救我儿子。”

第二天,母亲把徐小童带到了镇上。医生查看了徐小童身上的皮疹,隆起的疙瘩,看手掌心的溃疡,告诉母亲,你家孩子得的是麻风病。

麻风病?

麻风病!

所有关于麻风病的不堪,全都涌上来,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痛惜儿子身体之际,也担心家人被孤立。

真的是我祖上触犯神灵了?还是我种下了罪孽,要让我儿子来承受?是报应吗?

如今已在安度晚年的徐小童跟我回忆,他从镇上回来后,全村人都知道他得了麻风病。母亲日夜哭泣,眼睛都快瞎了。为了不让儿子的病传染给其他儿女,母亲腾出屋后的那间柴草屋,柴草屋原本用来堆放农具,农药,柴禾。这里阴暗,潮湿,没有床板,稻草直接铺到地上。徐小童虽然万般害怕,还是挪移到了草屋。他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疾病这个恶魔还未曾侵袭他之前,他得到的呵护是那么的自然,亲切。那时,他还那么小,夜夜挤在两个姐姐中间,他总是在两个姐姐的安抚下入睡——那是多么温暖的时光。可是,这一切终将不再,亲人在一夜之间,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需要用坚硬冰冷的墙壁来阻隔。

衣食住行,徐小童都不能跟家人在一起分享。两个姐姐心疼徐小童,每次都把好一点的饭菜留给他——那是1974年,徐小童开始服用母亲从医院配来的治疗麻风病的药物,开始了漫长的和麻风共存亡的岁月。

而因麻风反应引起的疼痛,最让徐小童痛不欲生,他跟我描述说,就像有无数把锥子,在骨头上剜啊剜。年幼的徐小童一边忍受肉体的痛苦,一边还得忍受比病痛更具杀伤力的歧视,歧视来自他人,也来自自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他,他害怕自己会死掉,又希望自己死掉一次,重新复活,日子在他复杂无望的挣扎中度过。白天黑夜住在黑乎乎的草屋里,他绝食,他破坏自己的身体来对抗病痛。在身体稍稍好一些时,强烈的求知的愿望在他胸中激荡:我要在书里寻找答案,这个麻风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回到健康的时光。只是家境贫寒,两个姐姐早早辍学在家,她们过早地担负起家庭重担。而他,一个麻风病患者,怎么有资格去上学呢?

母亲心疼儿子,给他缝了一个书包,送他到学校,没过几分钟,所有的孩子都跑了。接下来,那些家长都来了,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跟麻风病人在一个学校读书。徐小童终于没有能再踏进教室,他只偷偷地跑到教室门口,痴痴地听老师讲课。那一天,听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有人拿石头扔他都没觉察。而后,他听到有人喊:他全身都有毒的,我们烧死他。

跑啊!快点!再快点!为了少年的自尊不被践踏,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儿子被欺负、被侮辱了,他夺路而逃。这个下午,徐小童亡命逃离这个书声琅琅的美好所在。

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委屈汹涌,夜晚,他没有回家,跑到了山上。小桥村是一个环形的村子,围绕在山脚。徐小童坐在山腰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下面还是石头,是凛峻的悬崖,这是江南大山少有的地貌。徐小童呆呆地看着村子,天还亮着,有鸟飞过,有蛇游过,田野的青蛙在欢唱。他们有家的回家,在家的歌唱,他们多么幸福。

“只有我,在想着死。”渐渐的,天黑了,村里的灯亮了;然后,一盏盏灯,渐次灭了。村庄陷入黑暗中。好吧,我本来就生活在黑暗中,就让我在黑暗中死去。他站起来,看着更加黑暗的悬崖下面,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跳吧,一跳就什么都不存在,他们再也不会喊着要烧死我了。

然而,他看到了一盏灯。一盏亮着的灯。他知道,那是他草屋里蜡烛的光,没错,是母亲的眼睛。亲爱的妈妈,她一定在等我。妈妈不止一次求过儿子:为了妈妈,你一定要活下去。

徐小童哭着跑回家,奔进草屋,只见母亲趴在稻草上,心力交瘁的她,哭干了泪,眼皮肿得睁不开。

孩子,你到哪里去了,妈妈很担心你啊……孩子,你要活着,妈妈陪着你,再苦的日子,妈妈陪着你过……孩子,只要妈妈在,就一定让你读书。

母亲决定改嫁,只有这样,才能让孩子读书。即便是个麻风病患者,也有读书的权利呀。那一天,两个姐姐在田里插秧,她们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侍弄庄稼。母亲牵着徐小童的手,一步步往前,那些在田里劳作的人,抬头,看到这对母子,不舍却又无奈。谁让他得了这个恶疾?

徐小童紧攥着母亲的手,从田埂走过,从两个姐姐身边经过。有人轻声跟姐姐说,阿娣,你妈要走了。

大姐依然低头插秧,二姐落泪,她们没有抬头。

阿娣,你妈妈带你弟弟嫁人去了。

两个姐姐,豆蔻年华。她们抬头,她们又低头,悲伤使她们无法再言语。

大姐沉默,只有泪水刷刷地落下,汇聚成河,姐妹俩被悲伤淹没。

母亲带着徐小童离开了小桥村,骨肉分离,竟然只能选择沉默。

继父得知徐小童有麻风病,也惧怕,让他独自住在一间平房里。

事实上,徐小童没有如愿以偿进入校园,不是继父食言,而是没有一个学校敢收他。从那之后,徐小童彻底断绝了读书的念头。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让徐小童心生温暖的事寥寥无几。那个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家里,他羞于见人,也没人敢见他。只有他家边上有个老奶奶,头发花白了,偶尔会走到窗前来,跟徐小童说,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治好病。

老奶奶的丈夫曾经是医生,他们虽然不懂麻风,但坚信科学,只要活着,不放弃,就有希望。他们的鼓励,常常让徐小童悲喜交集。在这个陌生的村庄,科学的光芒通过这对老夫妻,那微弱的亮,温暖着鼓舞着徐小童,使他顽强地撑了过来。

21岁那年,徐小童在乡卫生院安排下,来到麻风村。一住便是四十多年。

四十年前,麻风病就已治愈,拿到健康证书,徐小童找了个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感激与感恩已不是言语能倾诉,耻辱像另一种疾病,附带在身,需要用更加漫长的时光来清洗。

82岁的康复者陈老汉回忆,他最早接受的教育是在私塾,那时都是读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然后是四书。读完后,就是五经了。兼读古文,如《东莱博议》《古文观止》等,并开始学习作文。12岁那年,他已经能够作文,先生称赞他的文章“有风骨”。他以为他能走出山村,去往外面的世界,接受新潮思想,却在某一天发现,眉毛脱落。先从外侧开始,两边都有脱落,实在不好看,又不能掩盖,只能戴了顶帽子,依然遮盖不了这“丑陋的没有眉毛的眉骨”。直到有一天,同学指着他的脸说,你的眉毛被老鼠偷吃了。

这是多么羞耻的一幕,所有人都来看,他被围在中间,几乎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脚无力,水泡起来。他蹲在地上,“像是扒手被当场抓住了,可耻。”往日激扬文字的那个少年荡然无存,他曾经求助于先生,先生接受的是旧时思想,认为,眉为人的第二双眼,眉落,便为眼瞎。“若非有重大孽障,何以会有此报应。”

离开私塾回到家,各种症状接踵而至,再不久,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麻风病人。在家拖了两年,新中国成立,他被动员进了麻风村。进村见到医生,他还用手捂着眉毛,尽管那时他的双腿已经溃疡到不能再行走,但他关心的却是先生说的“眉为第二双眼睛”。他恳求医生,能不能让我的眉毛重新长出来?

医生指指他的双腿,双腿更重要,如果不及时清洗治疗,病变截肢都有可能。他却落泪:给我一双完整的眉毛。也许,在先生看来,眉毛可分辨贤愚,与人品有关,与前世今生的福报有关,而他,却觉得没有眉毛的面容,是耻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病体成为一种耻辱的载体。

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

出生于1943年的尧甫葵,因为害怕独自到邻村上学,放弃了校园生活,尽管那位热心肠的丁老师几次三番来劝说,他还是愿意留在互助组放牛。那头牛从地主家分离出来,成为集体财产,他与牛相伴五年。

对尧甫葵来说,麻风的侵袭真的像一阵魔鬼吹来的风,无声无息,先是吹到他的一只脚。他割草,脚破了流血了,他没有知觉。烧饭时手指烫出水泡,他还是没有知觉。

“痛吗?”

“不痛。”

“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

尧甫葵的不痛成为少年伙伴中小小的奇迹,“你们知道吗?尧甫葵有大本事,用刀割皮,都不痛。”他们做游戏,打弹子,输者被罚割草,拿山毛榉刺刺手,被枣树枝鞭打。每当此时,尧甫葵都选择拿刺来刺身体。因为他不痛,这一度成为伙伴们羡慕的特异功能。

疾病早已入侵,只是他和家人都还不知道,这种古怪的毛病叫什么,疑难杂症纠缠着少年。陆续地治疗,陆续地中断,他特别想明明白白地生一场病,至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然而,当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得了麻风病时,他跟家人一样,都蒙了。为什么是这个病?宁愿死。可是,带着麻风病这个标签,从容赴死,谈何容易。

其间,好友一个个离去,他从害怕独自走路去学校,到独自承受这被疏离的生活。

得知德清武康有专业的麻风医院,他写信求助,一个医生回信了解情况。他把自己这“一点也不痛”却又“痛得还不如死去”的矛盾病症详细告诉了医生,有叙述,有倾诉,也有无尽的期待。不久,对方给他寄来了药,医嘱每日服用一粒。他服用十来天,红斑依旧,麻木处依然麻木,疼痛处依然钝刀割肉一般。性急的父亲说,这么重的病,一粒药怎么会有效果,吃两粒。于是吃两粒,十来天后,病况依旧,父亲恼怒了,吃三粒!

“医生说只要吃一粒。”

“不要听医生的话,就这么小的三粒,就算是砒霜也毒不死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啊!英俊男孩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地变成狮面,红斑布满全身,手指弯曲,状如鸡爪。有时候,打倒人类的除病菌之外,还有不断丑陋的肉体。病菌抱团,合力蚕食人类肉体,让灵魂在一边兀自恐惧。这样的病状,恐惧的不止是病人自身,还有他至亲至爱的家人。

好吧。我听父亲的。

一天吃三次——如果可以,我愿意吞服世间所有最苦的药,只要能让我恢复。

十来天之后,尧甫葵高烧不退,红斑加重,溃疡扩大。他急急写信到上柏求助,求救,医生成为他生命汪洋中的一根稻草。

“赶紧停药,”医生在信中说,“速来武康治疗。”

而中国乡村,忽视生命的不止是他人,也有自身。有时候,我们对于生命的价值认同,重则如泰山,轻则如鸿毛。尧甫葵也一样,包括他的家人。先吃饱饭,才能去挣钱,有了钱,才能去看医生,抓药看病。“能拖就拖着”,常常是中国乡村民众对于生命无言的抗争。他们愿意挑战身体,以及身体里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魔鬼。

从12岁那年第一次发现“不痛”,到溃疡,到剧痛,如此反复,到23岁,尧甫葵与麻风病菌共同在人间度过了11年。

23岁那年,堂哥带他到嘉兴麻风村后便回家。这里住着的大部分都是老年人,他们形容枯槁,面目丑陋——难道我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吗?虽然尧甫葵知道,自己跟他们一样,都是麻风病患者。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过早地看到未来——要逃离,要挣扎,他不吃不喝,以抗议命运的不公。“当时,我看到他们,就觉得难过,心里很慌,根本不想留下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四十年后,尧甫葵告诉我,他只是不想留在家乡,他要逃跑,越远越好。那时设立的乡间麻风村,有着极为简陋的房舍,大都在废弃的庙宇里。众多麻风病人,走投无路之下,都曾经求助菩萨,终不得。他们对于庙宇的感受,只是一间“不灵的菩萨住过的房子”。这间留下尘世多少信徒叩拜痕迹的屋子,那些求救的声音早已散去,一如满地的香灰。年轻的他,怎愿意留在这里?“就不想看到他们,他们可怜,难看,如果一定要让我留在这里,那我宁愿死。”

他写信回家,接到信的第二天,堂哥来了。兄弟俩坐夜船抵达杭州武林门汽车站时,天刚蒙蒙亮。买了早班车票,却被截住,被告知麻风病人不能坐公共汽车。无奈之下,跟一辆三轮车师傅求情,对方答应用三轮车踩他们到上柏,谈妥25块钱。

那是1967年春天的夜晚,兄弟俩辗转来到武康疗养院,接待他们的医生得知这个青年七八年前曾经求助过他。那时,尧甫葵的病症刚刚开始,只要坚持按时服药,是可以控制的。医生有些生气,也不解,为什么总有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是,他也知道,需要在一个濒临崩溃的病人面前表现出乐观与善意,于是告诉他,不要担心,不会再坏了,能够控制的。检查完尧甫葵的身体后,医生告诉他们,这是严重的麻风反应,待控制了麻风反应,便可回当地麻风村了。

“我不回。”

“不要担心,这个病只要好好治疗,就能康复。你先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等病情稳定了再说。”

“我不去。”

“这边也是麻风村,那边也是麻风村,一样的。你为什么不去呢?”

那时,麻风病人较多,政策规定病人需在当地麻风村接受治疗。医生把这个情况如实告诉了尧甫葵,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回去。

谁会知晓,这是他内心的一个秘密:即便死去,我也不想像他们一样丑陋,不愿意再连累家人。

“四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一天,我哥哥把我送到了医院,却被告知,我不能住院,只能看门诊。你知道,我得了这个丢人的病,寻访过多少医生,受过多少委屈。我多想呆在家里,可是我又那么害怕回家。我曾经说过,要是不让我住下来,我就死。

当天晚上,我不吃饭,就是哭,我担心、害怕,还有无穷的羞愧,我也万分地恨自己。哥哥陪着我默默地坐着落泪,待我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坚强。他拿了热水瓶去打水。那时,门诊室有临时病床,一个房间四张病床,我隔壁病床上,有个中年男人,他看我哭得凶,跟我搭讪。我没有心思跟他说话,只希望医院收留我,哪怕就死在这里我也愿意。那人劝我不要哭了,还告诉我一个办法。我听了,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感激,还有无边的凄凉。

过了一会儿,哥哥回来了,他提着热水壶走进病房,中年病人跟我哥说,你赶紧走,不要再来了。我哥说,我怎么可能丢下弟弟!中年病人说,你放心,我也是这么做的,我家人把我送到这里就回去了,他们问我,我就说家里人不要我了。他们也没办法,总不能赶我走,让我去要饭吧。哥哥想了想说,可是,我不放心。我知道,哥哥是舍不得。我们兄弟俩抱头痛哭起来,哥哥紧紧抱着我说,弟弟,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了,也只能这样了。

哥哥走了,傍晚的时候,医生来看望病人。我听说那是一个军官,他仔细检查我的身体,对我说,小伙子,你还年轻,不要灰心,能治好的……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两天,等麻风反应过去后,我给你配药,你带回家去服用,以后定期来复查就可以了。

我说我不想回去,军官医生摇摇头,叹息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可是医院不是收容所,管不了那么多人啊!

我开始恨这个医生,我觉得他故意让我难受,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家、在村里遭受了怎样的白眼,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绝望。远离家乡,在专业的麻风病医院留下来,是那汪洋大海中的一根稻草啊!可是他却要把那根稻草拿走!我很生气!

过了半个小时,那个医生又来了,问我家人在不在,去办个手续。我说我哥去街上吃饭了,晚上睡在街上。医生沉默了,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要回海宁去治疗。

因为我身无分文,医院让我欠账,药费全免,住宿费和伙食费是不能免的。我惴惴不安地过了两天。那医生来过几次,问我家人怎么还不来,说我的麻风反应已经控制住,可以回家去治疗了。

你明天就回去吧!放心,你没事的,要坚强!医生拍拍我的肩膀,他居然还在我头上摸了一下。那年我23岁。

傍晚,我没有吃饭,也无心睡觉,一心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夜色沉沉。那是个荒僻的山湾,有一座庙宇叫宝华寺,年久失修,我们就住在宝华寺里。我辗转反侧,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我暗暗想,如果非要我回去,我就用一根裤带结束生命。而明天我就要被迫离开医院了,我该怎么办?

当天晚上,医院医生们开大会,中年病人告诉我,白天看医生的脸色都很沉重。我猜测,今晚开会,就是在讨论明天怎么送我回去。医生告诉我,医院已经写信给我家里了,也打电话到公社,让我们公社医疗站的人来把我接回去。怎么办?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一阵纷乱的口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打倒国民党狗特务曹光荣!’

‘揪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

……

那是1967年。‘文革’的风暴席卷全国,麻风医院也未能幸免。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和医生隔着一片宽大的区域,以防止病菌传染。可是,我却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名字。

‘曹光荣!’

不就是那个军官医生吗?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而我……你知道吗?让我羞愧的是,我却受惠于这场旷世的灾难式的运动——曹光荣被打倒了,我却被解救了!曹光荣要让我回去,医院当然不能听命于他!他们坚决地把我留了下来。

我的命是那一声声口号挽留下来的。我的命运是在这一阵口号声中决定的。这曾经是我的一个秘密。

后来,我才知道,曹医生也是麻风病人,据说是起义投诚过来的,在经受了一遍遍的清理之后,幸存于麻风村。或者说,是麻风村让他有了栖身之所。而那一场运动像风,它把曹医生吹到了哪里?

当天晚上,老病人就跟我说,那个曹医生很坏,收病人要一问二看三了解,看你病轻的就留下,看你是女病人就留下,看你家境好就留下。而我一直在想,堂哥离开我时,没有钱留给我,是曹医生留下了我。所以我怀疑老病人的话。但是,在那个时候,我顾不了其他了,我只想留下来。

不知曹医生现在是否还活着,我不敢肯定。我的哀思我的愧疚我的来路不明的恨无处寄托无处释放。”

在那些漫长的夜晚,我独坐书房,一遍遍回放病人的讲述录音。过去那么多年,当他们重新回忆起被疾病袭击的那些时光,往事穿越万重关山,跋山涉水,海潮一般,汹涌而来,以至于常常让他们老泪纵横。

麻风侵袭下的女子

在麻风受累者的统计数据中,女性患者占据了一定比例,全球男女比例为2∶1,而中国是3∶1。这跟我国传统环境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女子出门机会少,被传染的概率相对较低。另一方面,女子即便患病,也常常因为各种原因,不及时治疗或者放弃治疗。新中国成立后,我国历年累计罹患麻风病总人数为五十余万,其中,女子患病约为十五六万。

浙江武康疗养院收住麻风休养员80人,其中,女休养员14人。在麻风侵袭之下,女子在一定程度上,承受的痛苦和压力,比男子更沉重。生育、抚养、社会歧视、家庭歧视等等因素,让女病人饱受生死折磨。

1

我叫夏小姝,今年86岁了,在麻风村住了55年,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什么时候得了这个病,好像是18岁,也好像再早几年。可是我记得发病之后的情形,全身起了疹子,脚上起了水泡,抠破了也不痛。那些疹子越来越多,我看了心里发痒,割草时,去地里找草药,捣碎了敷在身上。可是没有用,心里越来越害怕,不过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就是走路不太有力气。后来,村里有人说,这个病治不好的,要到大医院去看。爸妈就带我去县城,县里的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配了一些药给我,又回到村里面。村里有个人在外面工作,回来听说我得了一种怪病,治不好,他路过我家时,见到我这个样子,就说有什么疑难杂症,还是要到杭州、上海、北京去看。

我忘了是哪一天,那个人对我爸妈说,我可能得了麻风病。我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难过、担心。每天都在想同一件事: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每天晚上,哭着哭着就睡了。

这样一直拖着拖着,弟弟心疼我,写了一封信到《浙江日报》,告诉他们我这个病的症状,可能是麻风病,想求助。后来,报社回信告诉我们说,如果是麻风病,可以到浙江武康疗养院去治疗。

那天天还没有亮,我就穿好衣服等在门口,妈妈煮了红薯,我拿了一个,没心思吃,我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我终于要去医院了,可是我又很担心,怕治不好我的病。眼泪流了一个晚上,眼睛很肿,眼皮压着,很难过。妈妈让我放心,说解放了,医生技术很好的,一定能治好我的病。

我们不知道浙江武康疗养院在哪里,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爸爸只能问人家,麻风病在哪里治。有人说,在杭州松木场,爸爸带着我跟弟弟到了那里,才知道医院早几年就转到武康了。这样,我们才找到了武康疗养院,医生给我检查,配了药给我,让我回家吃药,在家治疗。因为那个时候病人太多,没有床位,没有办法,我们带了药又回到了家里。

爸爸妈妈都很难过,觉得这么重的病,只有住在医院才能治得好。可是我却不想留在那里。我害怕,每天按时吃药,到后来,感觉身体舒服了一些,就不去看病了。那个时候,医院写信来问,有没有按时吃药,要我吃完药后,写信告诉他们,他们会再把药寄过来。但药吃完后,我没有再去配药,也没有回信,因为感觉没有严重起来。就这样到了31岁,我的病恶化了,没有办法,就到嵊州的麻风村去看病。到了麻风村,我的病情控制了。后来我跟老高结了婚。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麻风村被造反派冲散,本来只有一个老医生,被赶回家去,死了。没有医生,病人陆续地离开,有的实在没有地方去,还是留在麻风村。麻风村在一个庙里面,最后庙也被砸坏了。

那时,麻风村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红暴,一派是联总。不能没有派,我家老高被他们拉到红暴一边去。那个时候,我们俩很害怕,也很苦,心想,回家去吧,怕连累家里人;不回去吧,在这里已经不安耽了,因为他们要打仗,要批斗,走在路上有时候要被扔石头。有个晚上,老高带着我和儿子逃回了他的家里。回到农村后,老高在一家豆腐店里帮工,我那时怀了小儿子,没有能力抚养大儿子,就把他送到另外一个村子,请了奶娘来抚养,老高在豆腐店帮忙赚了点钱全部给了奶娘。

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老高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奶奶,家里吃口重,我们总是吃不饱。人家豆腐店开始不知道老高有麻风病,我们那个村大,从村东头到村西头有好几里路。老高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连鞋子都不脱就躺在床上,他太累了。麻风病虽然已经治好了,可是他的脚走路不方便,他本身力气也不太好,加上每天都担心人家知道他得过麻风病,怕被辞退,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像在逃难。

豆腐店还是知道了我们夫妻俩是从麻风村回来的,老板辞退了老高,我们的手脚都已经不灵活了,干不了农活。老高整天整天地叹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一天,老高想到豆腐店再去跟人家说说好话,早上六点多,他早饭都没有吃,就出了门。刚出门没多久,对面就有人问他是哪个派的,老高吓得赶紧跑,人家就追,没跑几步,他就没有力气了,被人家从背后打了一枪,他的后背被打了一个洞,血流得很多。村里人把老高抬回来,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看着他流血,血流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流到灶台底下,全都是血。我求人把老高抬到公社医院去,没有人愿意。老高趴在床板上,用手压着后背的伤口,一床棉被都被血浸透了,老高昏了过去。到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他断了气。

老高死的时候,我想找件衣服给他换换,都没有,他可怜啊。亲戚来帮忙,看到我们家这个样子,都哭……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帮忙的人用水冲洗老高流出的血,忙了半天,把地上收拾干净时,已经是傍晚了。我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起来,到晚上七点多,我生下了小儿子……老高没有看到小儿子出生……

那个时候流眼泪太多,45岁时,我的眼睛就瞎了。我今年86岁,四十一年了,我已经瞎了四十一年……四十一年,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手指短了,只有指甲留在巴掌上,十多年前,我的一条腿没有了……

现在,我住在上柏麻风村,政府每个月发给我820块钞票,我一个人花不完。我每天坐在屋门口,看看世界,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还能有这么一天,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有人伺候。我常常想,一定是因为我前半生过得像猪狗,后半生给我补回来,让我像一个人这么活着。哦对了,你不知道,我的耳朵不灵了,聋了很多年,有时也能听到你们说话,有时候就一句也听不清了,要碰运气的。不过,我不难过,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好,再说,这把年纪了,听不听得见,看不看得见,也都一样了。

2

现年91岁的张彩好老人,思路清晰,记得自己是在民国十四年也就是1925年出生的。出生十个月,因家里养不活,被送给另一户人家当女儿。养父不能生育,娶过两房太太,都没有子女,抱养了十个月大的张彩好后一年左右,领回了3岁的男孩,当了张彩好哥哥。等哥哥长到18岁,养父母又带回一个小女孩,成为这户人家的小女儿。

张彩好沉浸在回忆里,说养父母是如何地疼他们三兄妹,哥哥跟小妹妹相差18岁,哥哥很照顾她和妹妹。事实上,养父母家也是贫困交加,只是因为喜欢孩子,才一个接一个地领回家来。张彩好老人说,养父母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留给他们兄妹几个。虽然贫穷,也有欢乐,吃过晚饭,三兄妹挤在一张床上,说一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故事。看起来,日子是往好里走的。

然而,一切都在张彩好15岁那年戛然而止,麻风无情地找上了她。起初是大腿外侧有斑,不痛不痒,也不碍事,只是觉得难看,少女羞涩地放下裤管,遮盖生命中第一个难以言说的痛处。长了斑的地方,不出汗,没有知觉,用指甲抠皮,抠出血来,还是不痛。父母担忧,村里人围拢来看,给出点子,吃了很多郎中给配的药,吃到吐。

16岁那年,父母做主嫁到邻村,丈夫陈东根也是苦命人,爹娘早死,比张彩好大了二十多岁,只是疼惜妻子,舍不得妻子受苦。贫贱夫妻值得安慰之处,便是互相支撑着往前,拼了命地往前走,往好的地方走。只是这样的时光短暂,不久,陈东根患病,那年代,血吸虫病瘟疫一般肆虐,地方上称这个病叫“黄胖病”,浑身肿成了馒头,让丈夫饱尝地狱般的折磨。生产队给了一些照顾,每年年底给十几二十块钱用以度日。陈东根拖到60岁去世。婆婆不喜欢张彩好,从结婚初期,到儿子过世,她从没给媳妇一个好脸色。

张彩好回忆说,其实她心里就喜欢陈东根,也想过跟陈东根两个人逃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生活,可是,每次真的要行动了,又都放弃了。因为夫妻俩都有病,他们不知道哪里能够让这两个得病的人过好一点的日子。那时,在村里,他们这一家是作为天下最不幸的人存在的,但凡有人说做人苦,不想活了,旁人便劝慰道,你看看,张彩好两夫妻能够过下去,你们总比他们要好一百倍一千倍的,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呢?

就是这样,在别人认为张彩好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的情况下,她又嫁了人。说起来,第二任丈夫曹大满是个义气的男人,他跟她前夫是一个村的,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的伙伴。陈东根眼见着自己不行了,有一次跟曹大满说,我要托付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养得活彩好?我要走了,我把彩好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待她。

虽然张彩好不喜欢曹大满,曹大满对她也不在意,但毕竟是受了重托的,他还是接纳了她。也就给了一个窝,搭伙过日子,在这个窝里,他们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但他俩都知道,他们没有打心底喜欢过对方。

张彩好生下几个孩子后,麻风病症更加严重,溃疡、麻风反应,生不如死的日子,在那间幽暗的屋子里延续。张彩好不太出门,日日夜夜地就在屋子里跟自己搏斗,苦的痛的都独自承受。38岁那年,她脚底溃疡严重,不能走路,也不能做家务。无奈之下,把小女儿送给人家——38年前,因为家里养不活了,张彩好被父母送了出去。这一幕惊人地相似,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吊诡。

张彩好无奈之下,来到嘉兴麻风村,自己带米,带菜,带铺盖。彩好记得那时有三十多个病人,有一个老医生,过段时间到外面去拎一袋子麻风药来。关于老医生,彩好是这么说的:

“麻风村就一个老医生姓陈,平时只看到老陈医生一个人,对病人很好,说话声音低低的,从来不发脾气。告诉我们怎么吃药,告诉我们要多活动,告诉我们要乐观一点。可是,老陈医生自己却过得不太好,听说他有过老婆的,上海人,后来要老陈医生跟她去上海,他不愿意去,两个人就离婚了。老陈医生心情不太好,他有两个儿子要抚养,负担很重,可是他对病人还是很好。好像是1978年,老陈医生中风了,那时他大概已经七十多岁了,两个儿子照顾他,一直拖了十多年,八十多岁过世。”

2005年,张彩好老人不慎摔断了腿,大骨头断了,嘉兴民政部门联合麻风村,把她送到医院,进行手术,花了一万八千多块钱。“要是没有国家给我出钱,我是没有今天的。”张彩好说,她的腿里有钢板,有钢钉,虽然行动不便,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2007年,浙江省对麻风村进行整合,嘉兴疾控中心把留在麻风村的十多个康复者送到了武康疗养院。

如今,张彩好老人是上柏麻风村的老寿星,她健谈,也喜乐,麻风病在她身体表面留下了难以抹平的伤痛,相信也在她内心留下了数不清的创口。只是,岁月无情却也仁慈,它消解了人类与疾病之间的恩怨,让人类在劫后余生之际,心怀希冀,重新上路。

窗台上,一只透明的玻璃杯里,插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是护工喻志生从野地摘来的,老人很喜欢。因为有了这一朵盛开的花,房间顿时有了更多生机。老人说,有时候回想起早些年的经历,就觉得自己的一生很漫长,有时候觉得自己过了两世,前世专为了生病,后世只为了养病。她说着说着,就笑了。

3

“我原来的名字叫周笑梅,嫁人后,要分粮食了,人家问我什么名字,我不识字嘛,告诉他们‘周笑梅’。让我写,我写不来,老公也不会写,他们写成了周小梅,我看看不像,自己又写不来,就算了,后来,我就成了周小梅。”

说这些的时候,周笑梅一直是微笑着的,声音清亮,除了失去一条腿,她的脸上丝毫没有病态。春天的阳光照在这位78岁的老太太脸上,安逸,满足,她已经忘记病痛曾经如何在她生活里肆虐。或者说,在几十年与麻风病搏斗的过程中,她已经有了最强大的内心,来抵御年老体弱带来的诸多不适。

“小时候,我只记得家里没有田,我爸爸向人家租田,我们种水稻,农闲时,爸爸给人家做工。有时年份不好,爸爸就把田退还人家,出去做长工。我家四兄妹,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我排行最小,他们都很宠我,不让我多干活。爸妈也很心疼我,只是我爸思想有点封建,不让我和姐姐读书。他说,辛苦赚来的钱,让你们姐妹读书了,以后你们还是要嫁出去,读书没有用的,女人就在家砍柴下田,烧饭喂猪,都不用识字。我那个时候很想读书,可是,姐姐没得上学,我也不敢再提这个要求。”

周笑梅说,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哪一年得病的,按照母亲的描述,应该还很小。那一年,因为快要过年了,母亲把她和姐姐带到镇上,那是她们姐妹俩难得的一次上街,添了新衣,又去了理发店。

“先给姐姐理发,我跟妈妈坐在旁边等着姐姐,理发的师傅给姐姐剪头发,却总是回头来看我。我不敢看他,他是个半老头子,头发有些花白了。我妈妈也奇怪他怎么总是在看我,后来,理发师傅对妈妈说,你家女儿得病了。

他这么一说,我妈妈就害怕,问他,什么?你说哪个女儿?什么病?

理发师傅指着我说,你看她,小小年纪,瘦成这个样子,不得病不会这样的,你要带她去看病了。

我妈说,我这小女儿能吃着呢,会走会跑会吃会睡的,怎么会得病?

理发师傅说,不信你比比两个小囡子的脸色。

理发师傅这么一说,我妈妈就害怕了,等姐姐剪完头发,妈妈就把我跟姐姐拉在一起,两个头挨着比对我们的脸。这一比,把我妈妈吓坏了,好像她才发现原来我这么瘦了。

回到家,妈妈就跟爸爸说了我的事,爸爸也很担心,可是家里没钱,就熬一熬再说,又是大过年的,上医院,不吉利。没过多久,我的脚上起了泡,水泡破了,脚开始出脓血。没有办法,爸爸只能把麦子卖掉,换了钱,找镇上的郎中给看病。因为不知道什么病,我心里也很害怕,也不想跟村里的伙伴一起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天天喝中药。

那个药太难喝了,每一口喝下肚,我都反胃要吐,可是一想到自己的病,我就忍住了。我满以为喝了药,病就好了,我就可以跟村里的伙伴去玩了,我也可以跟姐姐睡在一起了。可是,大约喝了一个多月,我鼻子流血,很多很多血流出来,好像鼻子破了一样。我不敢再喝了,爸爸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只能随了我。就这样,我躲在家里,也做不了活。好像十二三岁的样子,我爸带我到兰溪去看,寻访到一个医生,说吃了蕲蛇粉会好,蕲蛇祛风败毒,我身上的红疹子都是毒素。我记得他那里有很多人,他们把我的衣服捋起来,二三十个人围着我看,我多么难为情啊。他们指着我身上的红疹,说这说那的,我挣扎着两只手捂住胸口——我恨不得马上死掉啊,我羞愧死了,哭得停不下来。我爸见我一直哭,骂我几句,说,又没人打你,你哭什么?

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啊!我的衣服被他们捋起,我的身子被他们看到了,那真的比死还难受啊。可是,我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落泪,我知道,为了替我看病,家里已经欠了很多钱,这个蕲蛇粉很贵,要很多钱,我爸借钱买了回来,我爸已经很累了。

吃了几天蕲蛇粉,我身上痒得不行,抓啊挠啊,都不管用,拿指甲抠破了皮,还是痒。红疹还在,全身肿了起来。那段时间,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有笑脸,死气沉沉的,我觉得我活着很没有意思,拖累了家里。可是,要我去死,我也没有勇气,我心里还是想着,可能有一天,我的病忽然自己好了呢。

有一天,我哥哥有个朋友来我们家玩耍,他是义乌人,见到我这个样子,坐在门边看屋外,什么话也不说。他很好奇,问哥哥说,她是谁?我哥哥说,我妹妹小梅呀。因为我全身肿得厉害,他已经认不出我了,以前他也来过,我们还一起玩过。哥哥的朋友很惊讶,也心疼我,他难过地问我哥哥,到底我得了什么病。哥哥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他,他说要不去义乌看看。我哥哥就把我带到义乌去了,结果人家说,我得了麻风病。”

辗转之后,周笑梅来到上柏,入住武康疗养院。不久,父母去世。如今的她,早已没有了亲戚,关于这点,周笑梅的解释是:老亲戚都断光了,别的亲戚也都没有来往了。唯一让她惦记并且感念的是侄女。“她和我睡一个床铺,没有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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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出生的鲍秋桃,得病时已经33岁,按照时间推算,是上世纪90年代,麻风病防治工作已经取得了非常大的成效。而幸运并没有降临到她身上,那年,鲍秋桃儿子已经16岁,上初中。丈夫在外村做泥水匠,她种田种地,在家料理,日子是蓬勃往前走的。不期而遇的疾病一下子把这个家给打得仓皇不堪。先是她身体皮肤出现了症状,红斑久久不退,四处寻医,被告知是红斑狼疮。上世纪90年代,这是不治之症,吃了不知多少药,依然不见效。

这一天,她去开化医院,因为杭州有医生来坐诊,她希望碰碰运气。杭州医生检查之后,告诉她,可能是麻风,建议她去衢州防疫站做个检查。她惴惴不安地从衢州防疫站出来,手里拎了一些药,不知要往哪里去——原来她真的得了麻风。

“麻风,我听也没听到过,我们那边村里都没有这个病的。当时就吓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子抖得厉害。医生安慰我说,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没关系的。又说,你先回去吃药,过半个月,我到你家里来看你。他也没有说因为麻风来看我,我说好的,心想这个医生真是好人。可是,过了几天,我们村里就有人知道我得了麻风,我很奇怪,因为我没有跟谁说呀,我老公也不知道这件事,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告诉他。后来我才知道,有个医生打电话到我们卫生院,告诉我们的院长说我是麻风病,让院长跟我们家来说,夫妻俩不要在一起。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老公本来在帮人家干活,人家也不要他了,说你老婆是麻风,你以后也要得麻风,你们全家都要得麻风了。老公很生气,对我说,你去死吧,你死了,一了百了。我想跟他说话,他不愿跟我说话,一开口就让我去死……我伤心得要死,我想,人家看不起我,欺负我,还说得过去,你是我老公,怎么能这么嫌弃我。

更加让我难过的是我的儿子也受到了影响,他原来读书成绩不错,很乖,从小跟他奶奶生活,每次回来,都会帮家里干活,村里人都说我儿子乖,他奶奶也很疼他。可是,自从我得病后,他回来就哭,说不想读书了,同学都骂他是麻风,老师也看不起他。我告诉他,妈妈得了麻风,可你不是麻风,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儿子不想伤我的心,勉强去了学校,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开始逃学。我每个星期给儿子一点钱,他要交伙食费呀。他拿了钱,说去学校,我看到他愿意去学校了,心里也高兴。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老师到我家来,说我儿子两个星期都没去学校上课了,老公打儿子,儿子第一次顶嘴说,我宁愿去死,也不去学校。就这样,儿子再也没有去读书。后来我才知道,儿子在学校打架,因为同学说他,你妈妈是麻风,你们全家是麻风,他就跟他们打架,可是他打不过他们呀,就不敢去学校了。

我们家开始走下坡路,家不像家了。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发现老公没在家,以为他去地里了,等了半天没回来,忙去找,地里也没有他的影子。有人告诉我,说看到我老公背着包裹在车站。原来,我老公离开我们了,他逃走了。

我看着自己身上这个样子,想到儿子也不能去学校,老公也不要我了,想死。婆婆见我可怜,把农药、药品什么的都藏起来了,你知道,我们农村,要死只有几条路,喝农药、上吊,这两条路我都走不成,我又不敢去外面……那就躺着饿死自己吧。

我躺在床上,一天,两天,三天……没有人知道我吃不吃饭,也没有人关心我,婆婆害怕,老公离开后,她也不过来了,儿子跟着婆婆,也没来看我。就这样,我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水,我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到了第七天,我开始吐血,吐血水,一直吐,我想,吐血也好,死得快一点。我心里是害怕的,因为看到那么多血……后来,老公的妹妹来看我,她嫁出去了,不太回家,见我在吐血,就去喊医生。我从中午十二点吐血,一直到半夜一点,才止住了血。人死不了,麻风治不好,别的毛病也找上了我,我咳嗽,我没有力气,医生告诉我,我得了肺结核。

后来,有个医生到我家来,给我送来治麻风的药,我就吃药,两年以后,我的病控制了。有人介绍我去敬老院帮忙烧饭。日子好像又开始好起来了,可是没过多久,麻风反应了,神经痛得我直打颤,这种痛苦,让我后悔为什么那时不坚持吐血死掉呢。

后来,开化防疫站就把我送到了上柏,我的日子才真正开始有了变化。”

在我跟鲍秋桃交流的四十多分钟里,她怀里的孩子一直嚷嚷着,好像全身不适,那是鲍秋桃的孙子,三岁了。鲍秋桃的儿子小周娶了媳妇后,也患病了,类风湿关节炎让他的手脚像鸡爪一样弯曲,颤抖。小周无法出去打工,其他工作也做不了,只得在家养鸡,八十多只鸡,让他忙碌不已,却依然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小周媳妇原本也是贤良女子,日子的无望让她逐年懈怠,嫌弃丈夫没有本事去赚钱,她自己也窝在家里,像是跟日子作对。鲍秋桃丈夫虽然一直“鼓励”妻子“你去死,你去死”,却并没有真的打算要放弃这桩婚姻。自从那次离家外出,他一直就在杭州等地打工,做泥水匠,微薄的工资除去房租,只够维持他个人的生活,他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高血压和贫血使他常年觉得头晕目眩。

鲍秋桃在上柏租了一些田地种蔬菜,去掉租金,一年下来积余四千多块。桑叶茂盛时回家养蚕,茧子能卖个四千多块,她省吃俭用留点钱下来接济那在风雨中颤抖的儿子。

她依然记得刚到上柏时,是朱敏华医生收治了她,她说朱医生真好,这里的医生护士真好——些许的温暖来自麻风村,这也许是她嵯峨生活中一点欣悦。她也尽可能给予他者以暖意。偶尔邻居有个事,她总是热心相助,这让她感到人间的暖。

我跟鲍秋桃告别时,她的孙子依然嚷嚷着,这个离开父母借住奶奶身边,在麻风村长大的孩子,烦躁,不安,日子漫长得几乎看不到边际。我走出鲍秋桃房间,默默祈祷,惟愿他的童年记忆中,有上柏阳光的暖,也有清风明月的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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