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文学》2017年第09期
栏目:同代人
苏梅离开前留下一把钥匙,几张卡,都交到婆婆手里,周一下午,她利用接孩子的机会带着田寡妇学习识记、使用这些东西。苏梅在前头走,田寡妇跟在后面看。婆媳两个从小区门口出去,穿过一条马路,再向左转一个大弯,就是幼儿园了。第一幼儿园,是我们市最大最好的幼儿园。苏梅说。
田寡妇给儿媳妇点头,这个她知道。这几天总听到儿子和媳妇谈论这事,为了把娃报进这个幼儿园,他们想尽了办法,求人,送礼,请吃饭,走后门,听上去很复杂,田寡妇根本不懂这里头的道道,好在娃娃放进去了,大家的心也就踏实了。
过马路时苏梅拉住了婆婆胳膊,指着路面说你先看左面,左面没车你就过,走到路当中的那条线上,你再站下看右边,右后边没有车正开过来,你再往前走。
路上的车真多,一辆跟着一辆,像忙着搬家的蚂蚁,黑压压乱纷纷的,田寡妇有些迷糊,脚跟下轻飘飘的,有种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倒的眩晕。
苏梅拉着她从车和车的缝隙间穿过车流走到另一边,她把婆婆一直拽到路牙子上,说这里是人行道,专门给人走的,你以后要记着,一定要贴着这里走,这里没车,相对安全得多。但是,你也不能完全宽心,因为有自行车、电动车,这些非机动车很讨厌,专门在人行道上跟人抢路,你看看——
田寡妇回头看,果然有电动车和自行车灵活地滑过来,不减速,一个劲儿往前窜,她刚转身,就差点被一辆从后面冲上来的电动车给撞倒。田寡妇跌跌撞撞地躲着,想,我一定得抓牢孙子的手,这么乱的路,万一出点事呢。
这么一想,田寡妇发现接送娃娃这件事并不是轻松活,真得把心操好,同时她感觉自己亲自来为儿子接娃娃,是正确的选择,娃是她的亲孙子,她能全心全意地疼爱和护送,这要是像儿媳妇说的那样雇一个人来,人家会像亲奶奶一样尽心吗,那就难说了。
马路边有个大广场,最显眼的是一把巨大的黄铜色水壶,高高固定在石头坐盘上,这是这座城市的象征,据说是按照本地出土的千年文物的造型仿造的。铜壶下面,有人在石凳上下棋,三三五五围成圈子,还有人在花草树木的空隙间摆摊子卖东西。田寡妇好奇,这里也有卖东西的?又不是集市啊!城里真是和乡下不一样。
苏梅指一下前方,说这里活动的都是老年人,吃饱了没事干,就在这里消磨时间,这会儿还算安静,早晨不睡觉聚到一起跳广场舞,吵得很——她压低了声音,手在广场上泛泛地画个圈子,说都是些不安分的骚情货,听说广场舞跳着跳着,就跳出事情来了,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都有,老了老了,还尽闹笑话!
田寡妇有些傻眼,目光缓慢地把广场扫了一圈,没看到跳舞的,但是她已经听到过跳舞的音乐,早晨起来时节响,儿子家离这近,她这几天每个早晨都听到了响动。田寡妇淡淡地一笑,这些事和她没关系,她一个回民老婆子,从来没想过跳舞,也没那兴趣。但是,苏梅碰了她胳膊肘一下,说妈我说了你不要多心,这里乱得很,你心慌了来边上走走,看看,没有啥,但最好不要掺和进去,你不知道,这里头水深着呢。
田寡妇看一眼儿媳妇,没明白她的意思,说娃娃,我又不跳舞。
苏梅想了想,笑了,说有些小贩子爱把菜蔬拉这里赶早市,就在那拐角子上,倒是便宜,菜蔬也新鲜,但是那些卖五花八门货物的,就不要买了,次货,专门哄老年人的。
说话间幼儿园到了。苏梅说妈你记下了,小三班四点五十整出来,你站在门口这边,看着,老师出来了,就是那个高个子扎辫子的,很好认,她领着娃娃呢,她到门口,你把接送卡给她,就能把欣欣换出来。
田寡妇耳朵听苏梅吩咐,眼睛早就盯着大门看了。
幼儿园的大门和小区的门一样,不是木门也不是铁门,是一种黑中泛着白光的伸缩门,能自己动,有车来了,它蛇一样把身子一点点缩短,然后,它又一点点吐出身子,显得比活人还听话。
孩子们出来一个班,家长们哗啦啦扑上去,抢一样乱,很快一堆娃娃就被抢得一个不留。
高个子老师果然好认,远远就比别人高出一头,她带着班出来了。田寡妇赶紧在人群里找欣欣。
娃娃们远看走得规矩整齐,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方框给框起来了,他们跟着框子移动,队形一直保持到门口,到门口,田寡妇还没反应过来,哗啦,队形就散了,她还没从孩子堆里找到欣欣,人群早就乱了,孩子们像一群饿了一天的羊羔见到了母羊,一个个跑着跳着叫着,一张张脸在田寡妇眼前晃,她看着这个像欣欣,看那个也像。走近了细看,都不是。
妈你记着吗,欣欣今儿早上穿了啥衣裳?
苏梅在身后提醒。
田寡妇被提醒了。早上送欣欣出门前,苏梅说过让她记住今儿给娃穿的衣裳。
今儿是牛仔裤,黄色夹克。
她赶紧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黄衣裳。很快就分拣出三个。目光追随着三个小黄人筛选,总算是顺利找到了欣欣。
她一把拉住欣欣,从兜里找出欣欣的接送卡,老师看了卡,放欣欣出门。
回家路上,田寡妇一直紧紧捏着孙子的手。欣欣不愿意让奶奶拉,他要自己跑,要追别的小朋友,又要苏梅牵着自己。苏梅不牵,说马成龙你给我记住了,从今儿起,每天都是奶奶接送你,除了奶奶,谁接你都不能跟上走,不然会被坏人捉走。
欣欣嘟着嘴看一眼奶奶,说要是爸爸妈妈来接呢?爸爸妈妈也是坏人吗?
苏梅不理他,说妈,小家伙要是不听你的,敢跟你顶嘴,你就打屁股,不要手软。
田寡妇笑了,说好好好,欣欣要不听话我就打。
就连欣欣都听出来了,奶奶是不会打自己的,她舍不得。
苏梅又给儿子说马成龙你要是敢欺负奶奶,爸爸妈妈回来揍你。
苏梅只要和欣欣说话,就换了舌头,不说土话了,说的是普通话。
引逗得欣欣也卷着肉乎乎的嫩舌头说普通话。
田寡妇不爱这个调调,但不好说啥,默默抓着孙子的手走路。照着前面来过的路往回折,转过弯,横穿马路,回到了锦华苑门口。
妈,你都记下了么?
苏梅看着婆婆强调。
儿媳妇的不放心写在脸上,田寡妇认真地点头,说你放心去吧娃娃,我当事着哩,我活了六十多岁了,要是还连个娃娃都接送不好,我还能有啥用处?
儿媳妇似乎没注意婆婆口气中极力克制的不悦,她显得很不放心,指着小区外面的一排门面房,说那个超市里东西贵,但质量好,欣欣需要啥你去买,记着带上会员卡,有他家会员卡打九折。
田寡妇有些迟钝地点头,她还真不知道打九折是啥意思。
苏梅定定地望着田寡妇看。
田寡妇一愣,明白过来了,赶紧撑开衣兜翻找,找出一张卡,苏梅摇头。又换一张,苏梅说对了,正是这张会员卡。
儿媳妇说个不停,分别给她指点哪家的早点好,可以去那里买包子和稀饭,哪家的馍馍好,是纯手工,哪家的鲜生面便宜。等进了小区,在院子里她又指着一个高高的玻璃柜子,说要是停水了你就提着咱家的纯净水桶下来,在这里刷卡接水。
田寡妇又从兜里翻出一张淡蓝色的卡,苏梅说对了,这就是买水的卡。
进单元门的时候,苏梅站到后面,说妈你来。
田寡妇赶紧又从兜里找。
苏梅眉头挽成疙瘩,说妈你不要这么敞着衣兜翻,在人多处这样翻,万一被贼摸了就完了。
田寡妇一着急手就抖,她不想让儿媳妇看出自己的无能,翻出一张红色卡就往门铃部位刷。之前她见过儿子是这样刷的。
这回蒙对了,吱一声响,门开了。
进门后,苏梅在电梯口又站住不动看着田寡妇。
田寡妇早就找出一张淡绿色卡捏着,她又顺顺利利刷开了电梯门。
儿子家在八楼,手左,田寡妇掏出钥匙开门。
昨天看儿子开门时手灵巧地转了几圈门就开了,她插了两次,钥匙插不进眼前的十字孔里。
苏梅并不帮忙,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些都是需要婆婆独自完成的,不然苏梅如何放心地把家和儿子交给婆婆呢。
田寡妇脊背上不由得冒汗了,手心里也汗津津的,她这些年见过的锁子不在少数,老家各个门上的锁子,箱子柜子的锁子,她都见识过,她也曾在衣兜里揣着一大疙瘩专门开锁的钥匙。哪能想到有一天被一把锁子给难住。儿子家的锁子藏在门板里,抓不住,看不见,只能把钥匙往一个十字形的花心里塞。她把手心的汗往裤缝上摸一把,静下心重新开。心里说世上的锁子,无非一个道理,就是起到个把门的作用,难道能叫一把锁把人难住?田寡妇深呼吸,慢慢往里试探,总算是找到感觉了,钥匙无声地滑进锁孔,转了两圈半,开了。
门是开了,苏梅的脸色却一直藏着一层忧虑,她翻出一个人造革小包送给婆婆使唤,叫她把所有的卡和钥匙都装在里面,出门的时候挂在肚子上,走路揽在怀里抱着,这样方便又安全。
田寡妇按儿媳的指点把小包挂在肚子上试了试,也说不清楚为何,心里有了点微微的不高兴。苏梅下了面条,田寡妇没吃,说心口窝有点疼,可能冷了,睡下缓缓就好了。她这心口窝疼是多年的病了,儿子媳妇早都知道的,现在婆婆又犯老毛病,苏梅也不奇怪,带着儿子早早睡了。
田寡妇睡不着,趴在枕头上胡思乱想,就有些想小孙子努海。努海是小儿子的娃,小儿子念书没念出名堂,结婚比他哥早,现在留在老家窝窝梁种地。努海是她一手抓到四岁的,很恋奶奶,四天前她坐车进城,小家伙当时撵在车屁股后面追,追着追着绊倒了,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揉着眼睛哭呢。
娃娃要是哭着找奶奶,老二两口子心里肯定不舒服,儿媳妇会不会到处跟人诉苦,说自己这当婆婆的偏心眼,扔下乡里的孙子不管,进城给有工作的人看孙子去了,是巴结有钱汉呢。爱说就叫说去吧,毕竟这是事实。她也实在是没办法,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欣欣不念书。
她坐起来,想给老二打个电话,摸出手机看了看,又没心思打了,因为她不知道打通了该说啥,要是儿子心里有气,自己打过去不是自己找着揽气吗,算了,等几天再打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