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计所出来,王老毯儿将脖带里包着的美其名曰的“建国面”摊开,心说:“这哪该是人吃的粮食呀!”可大家还是纷纷聚拢,将一只只粗糙的黑手巴掌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挑拣粮食里的高粱壳子和耗子屎。“算了,分回家挑去吧。”王老毯儿开始给大伙儿分面。他捧起一捧,数数老哥们儿,看看哪个更可怜,有心多给加一捧。可是——天哪,眼前这些个人你看吧:住库伦沟的白岐山家遭讨伐队了,闺女跳井老婆子疯啦!张林家卖了一个二儿,前些日子又往烂石岗子扔了一个三儿!程磕巴他弟弟出劳工刚回来,屁股蛋子让狼狗掏烂了;顾鳖子的老娘硬给饿傻了,抠把粘土都往嘴里塞呀……还有赵老七、郝山东子、李发、包蒙古……个个的,啊?这号称大满洲国的天底下,哪还有不可怜的人呐!
回家的道上,王老毯儿就那么歪着脑袋跟在儿子柱子的屁股后头,学他走路卖呆儿似的晃荡。倘若天底下果真有爹模仿儿子的,他得算一个。当初在庄稼院扛长活,瞥见小半达子们在场院摔跤撂跟头,柱子专爱拿脑袋顶人,王老毯儿就暗中揣摩柱子的笨招式,再跟庄稼汉们侃山吃缨子,动手就上脑袋顶。后来再看见兔崽子们炸窝打架,真就有人指着柱子喊:“瞧王老毯儿家的小王八羔子,真他娘的随根儿,动手就爱上脑袋愣顶。”“可不咋地——跟他爹一样,爷俩一对属牛的!”王老毯儿听了这话,心里头甭提多踏实了,觉得自己大功告成了!
其实,满火燎沟谁不知道呵,当初,是郭八球子他老爹色胆雄风,串通那个吃喝嫖赌的高狗卵子,怂恿这个老赌棍画了押,几把牌九下来,就把自己亲生的闺女大芍药花输过去当老妈子了。名分上说是去侍候老太太,可老色鬼求拍花地略施小计,配上一副迷魂汤,轻而易举地就把这朵芬芳四溢的大芍药花儿给摘啦。过后,大芍药没有寻死寻活,而是再平静不过地认命了。爹死儿当家,郭八球子再忌讳他爹放倒过的女人,最终却怎么也经不起大芍药的好哇。这个好她不是别的好,而是整个人的好。这个大芍药,说来说去,也只能用一个“好”字才能概括得全。她切几片胡萝卜下锅,让你觉着就是喝参汤;经她手焖的高粱米饭,能香过那东瀛的大米饭团子;穿她缝补过的褂子,你就不能不飘飘欲仙;盖她浆洗绷过的被褥,更让你无法抑制地辗转难眠。盛夏在场院打零杂,谁要是趁她干活的当空儿,瞄见她微露出的脖颈、腰肢或小腿那蜡白的肌肤,谁都免不了神魂颠倒。郭八球子第一次享受到她的胴体后,高狗卵子再磨叽郭八球子上扎兰屯逛葛根街,他都觉得没兴头了。
大芍药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块招牌,有她在,扛长打短的愿意在他家出大力,货郎担子喜好奔他们家落脚,郭家大院显得可有活气啦!
按契约算该到年份了,老赌棍子带着几个八竿子拨拉不上的亲戚,觍个老脸上郭家接闺女,传闻他已经把闺女许配到外省了。人们却头回见大芍药铺天盖地这个嚎哇,嚎天嚎地嚎她死去的娘亲。嚎得郭八球子的大小老婆都过来陪着落泪,断言只要大芍药还愿意在郭家,以后就当出正工。大芍药把积攒的钱物都给爹了,恳求他以后别再惦记她的死活,父女就这么散了。
那年头,大芍药不仅跟铁路职员、山货老客、抬木头倒楞的“老脖带”和扛长活的老光棍子们处得火热,还跟红山兵站的团长马弁扯了一阵,后来又谣传在喇嘛台办私塾的教书先生跟她也有过那么一搭子。但她却与溜街的白俄娘们儿和暗娼婊子有别,当她看不上眼的或遇上老不正经的撩骚,她就会甩眼睛深剜过去一锥子,当场就能给他们造没影喽。偶有小愣头青们犯挺挑逗,她就说:“小孩伢子别没个正形,再没大没小告你妈去。”立马打发了。她骨子里有一种温和的大善,让老少爷们儿瞧着就是个舒服。这白嫩溜滑的坯子哪是人呐,纯粹是上天降下来慰藉人世的仙姑奶奶啊!
赶年底东家擗红算账,郭八球子清了所有的欠口,问扛长活的、打短的、小半拉子谁还有啥说头没,想不到大芍药说话了。她说的脸不红不白,也不卑不亢:“肚子里有了,求东家帮忙给说一家吧,比着差不多的够人两撇就成。”郭八球子犯上愁了,留她,说不过去,打发走了又舍不得。开明的大老婆说干脆明娶三房算了,可肚子里的未必是他的种啊。郭八球子闹心闹得腮帮子都肿了。上山散散心吧,撞上熊瞎子火铳子还搂不开火了。恰巧王俊青王老毯儿这工夫赶上了,血葫芦似的跟熊瞎子摔了好几跤,到底把郭八球子从熊屁股底下救了。事后,郭八球子给房子给地他不要,拜把子换帖他不应,小老婆拿话一点,郭八球子咬牙吐口了。王老毯儿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正要羞愤地摔门而去,大芍药竟然没羞没臊地迈进门来了。王老毯儿只瞅了那么一眼,跟撞墙了似的捂紧了脑瓜门子,横竖都够硬度的莽汉,蹲地下就哭了个死去活来。他说他十岁跟家人闯关东,一家人跑散了。以后这半辈子,就是不停歇地找啊找,找到彻底绝望了。可见了眼前这个大肚子女人,天哪——亲人好像全都找回来啦!再以后就是日子,日子和儿子,儿子叫柱子。虽说这世道咋糊弄也没个奔头儿,可这疙瘩的人毕竟耐寒抗折腾,命活得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