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09年第04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川妮,本名刘春凤,一九六六年生于四川。现居北京。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在部队话剧团任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时尚动物》,在《收获》、《当代》、《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
我晓得洪水根想当我的爸爸,算命瞎子也想当我的爸爸。一个没有爸爸的人,谁都想当他的爸爸。他们以为我不晓得他们为啥想当我的爸爸。我晓得!他们想搬到我们家,睡苦竹子的大床,把我赶到小床上。算命瞎子说苦竹子长得诱人,要腰有腰,要胸有胸,脸盘子亮,眼睛里面有小勾子,会勾人的魂。算命瞎子胡说八道,苦竹子的眼睛里面,根本没有勾子,只有清亮亮的水。
要是让我选,我就选洪水根当我的爸爸。洪水根看上去笨头笨脑的,跟苦竹子说话还会脸红,他不会讨苦竹子喜欢,但他经常给我买吃的,一根冰棍、一根香肠、一根棒棒糖、一包薯片……洪水根自己都舍不得吃。洪水根不喊我傻瓜,他喊我小盼,苦竹子在不在跟前,洪水根对我都是一样的。洪水根比算命瞎子聪明,他晓得只有对我好,才能当我的爸爸。
我不喜欢算命瞎子,他两面三刀,当着苦竹子的面,假惺惺地摸我的脑壳,喊我小盼,苦竹子不在,他就对我吹胡子瞪眼睛,敲我的暴栗子,喊我傻瓜。算命瞎子只晓得讨好苦竹子,他给苦竹子送衣服,送香水,请苦竹子到饭店里吃牛肉面。情人节的时候,还送了苦竹子一把玫瑰花。玫瑰花是从一辆车里丢出来的,砸在算命瞎子的脚上。算命瞎子捡了花,对着车子说,妈妈的,有钱你拽啊,玫瑰花都丢了!买一把玫瑰够老子吃一个月猪尾巴了!算命瞎子不是胆子大,敢骂坐车的人,他晓得车上的人听不见他的话,车开得比风还快,他的话根本追不上。
车开远了,算命瞎子突然笑起来,他拿一个矿泉水瓶子给我,说,傻瓜,去帮我接点水来。我去厕所里帮他接了一瓶水,算命瞎子把水淋到花上,亮晶晶的水珠珠在红艳艳的花瓣上滚来滚去,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花瓣上的水珠珠干了,不等算命瞎子开腔,我就赶紧跑到厕所去接一瓶水来淋上了。到了下午,玫瑰花还是鲜淋淋红艳艳的。算命瞎子起劲地说我懂事,说得我走路的时候双脚都在打飘飘。哪晓得算命瞎子没安好心,苦竹子下班回来,刚走到他面前,他就用双手把玫瑰花举到苦竹子的眼皮底下,说,竹子,情人节快乐!这是我给你买的玫瑰!算命瞎子说玫瑰是他买的!苦竹子接过花,抱在怀里,把脸埋在花瓣上。
苦竹子的脸变成了花瓣。我本来要揭穿算命瞎子,看到苦竹子的样子,我咬住了舌头,啥话也没说。算命瞎子的花就算是偷的,我也不会揭穿他。自从那次从我舅舅家出来之后,苦竹子的脸就一直像一片黄菜叶子。哪晓得算命瞎子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仰起脑壳看着苦竹子说,竹子,你晓得我对你的心意,让我做小盼的爸爸吧!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两个吃苦受累!
我不晓得算命瞎子还会搞这种把戏!要是苦竹子一时糊涂,被玫瑰花瓣蒙住了眼睛,答应让算命瞎子当我爸爸,我就惨了!算命瞎子最爱吃卤猪尾巴,他的牙齿尖得像刀,他老是当着我的面,把猪尾巴的骨头嚼得喀嚓喀嚓响,猪尾巴的香味从他的牙齿缝里飘出来,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勾引到舌头上来,馋虫没有东西吃,拼命咬我的舌头,我眼巴巴望着他的嘴巴,他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给我吃。要是他当了我的爸爸,天天在我面前吃猪尾巴,我的舌头总有一天会被馋虫咬光的。
等到苦竹子从花瓣中抬起脑壳的时候,我放心了。我晓得苦竹子不会让算命瞎子当我的爸爸了,苦竹子的表情只有我看得懂。苦竹子说,大哥,你起来嘛!立马有人围了过来,四马桥街上随时都有一些没得事情干的闲人,专爱看热闹。他们每次看到我,总要在我的脑壳上敲一下,好像我的脑壳是一面可以敲出响声的鼓。很快就围了一堆人,我赶紧钻进算命瞎子摆摊的桌子下面躲了起来,免得我的脑壳被他们敲出包来。呆在算命瞎子的桌子底下,只看得见跪着的算命瞎子,还有一堆晃动的胖脚杆和瘦脚杆。我听见一个胖脚杆说,瞎子,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胖脚杆的声音像砂锅里面冒的泡泡,咕咚咕咚的。一个瘦脚杆说,瞎子,没想到你娃儿还起了打猫心肠。瘦脚杆的声音像装修的电钻子,呲啦呲啦的。算命瞎子仰着脑壳说,竹子,我是真心的。茫茫人海中,偏偏叫我遇到了你,我们两个的缘分,是天定的……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哈哈的笑声,胖脚杆和瘦脚杆使劲摇晃起来。他们说,瞎子,你龟儿子还挺有套路喃……人群的声音嗡嗡嗡的,撞得我发昏。算命瞎子好像变成了聋子,听不见别人在说啥,他跪在那儿,膝盖头生了根,他使劲往后仰脑壳,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苦竹子的脚杆正在一点一点变软,我飞快地伸出手,摘掉了算命瞎子的眼镜。算命瞎子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睁着的那只眼珠子不敢动,闭着的那只眼皮子不敢动,他的手却没闲着,到处摸他的黑眼镜。他摸不到黑眼镜,黑眼镜在我的手里。算命瞎子的耳朵和鼻子尖不停地跳动,鼻子尖上冒出了汗珠珠。我躲在桌子下面笑得喘不上气来,笑声像小广场上的鸽子,不停地从我喉咙里往外飞。苦竹子也笑起来,苦竹子的笑声像炒豆子,脆嘣嘣地从嘴巴里跳出来。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胖脚杆和瘦脚杆撞得咚咚响。他们说,哈哈,瞎子,你龟儿子太搞笑了!算命瞎子黑着脸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我们都在笑,只有算命瞎子不敢笑。
要不是苦竹子把黑眼镜拿去戴在算命瞎子的眼睛上,我一定能用黑眼镜换一根猪尾巴吃。我晓得算命瞎子离不开黑眼镜,没有黑眼镜挡着,他就没得办法装瞎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