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安小的时候总喜欢缠着我问,奶奶,爷爷是什么样子的?戴安这样的发问,常常会把我带入深思:戴良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戴良还活着,他应该和我一样正在老去。可是我想不出戴良老去的样子,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一张二十三岁的脸,永远闪着一双明澈的眼睛,永远站在某一个我想起他时目光突然落定的那个位置。我流泪的双眼常常能看到年轻的戴良站在高高的山冈上,一群人举着疯狂的刺刀在他浑身上下捅满了窟窿,接着把他割得七零八落,每一块血肉模糊的残躯又被罪恶的刀尖挑起,滴着灼眼的红,撕心裂肺的悲伤让我在那鲜血淋漓的绚烂里彻底昏厥。那是我永远铭记着的戴良的模样。
良子……
我在戴安走后的第七个夜晚,梦见了戴安的爷爷。醒来后我想起的第一句话是舒丽蒙着被子哭着说出的那句“你不要和我谈私奔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好难听”!
我在梦里跑啊、跑啊,不停地跌倒,不停地爬起来,不停地呼唤着良子、良子!醒来时才发现是那么累,这场梦我做得那么投入,用尽了平生里的最后一丝力气,回到了我曾拥有的年轻时光,我以为我终于又找到良子了,可是我醒了,当他血肉模糊地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哭着醒了,筋疲力尽。
我在午夜里爬起来,打开一把经年上锁的柜子,一个40年代初期的旧式的糕点盒子里面,板板正正地叠着一页发黄的草纸。我抚摸了一次又一次,久久不敢打开。真的,我不敢打开!
戴安问过我:奶奶,你有和爷爷的合影吗?
哪有?那个年代……我摇摇头这样半遮半掩地打发她。
戴安总是摊摊手很遗憾地说,想他怎么办?连个参照物也没有。
我想告诉戴安,你爷爷就在我的心里,因为这辈子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可是面对戴安,我什么也没说,我觉得我老了,爱这个字眼于我来讲很难说出口了,唯有记忆,唯有记忆深深地烙在心里面,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爱不老,只是被岁月磨砺成了另一种方式被转存起来,就像我们吃进淀粉又转化成葡萄糖的过程。
我顺着折痕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把草纸摊开。这一打开的过程使我仿佛看到戴安坐在我的面前,她轻声地向我发问:奶奶,这是什么?
这是我和你的爷爷。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的一生都只有年轻的时候。这样说也不对,戴安,在我漫长的一生里,无论是碰到喜悦还是磨难我都觉得他在陪着我,第一时刻来到我身边……是的,戴安,这是一张画像。
这是一张画像。我自言自语,我的面前没有戴安,戴安和一个男人走了,戴安走的时候只穿了睡衣,睡衣的口袋里装了一部手机,除此,别无其他。
我和良子走的那年看起来比戴安更加草率和匆忙,因为我们从来没有为那场私奔预谋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