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突兀地下了一场雨。雨在深夜里把桔梗花的花瓣打落了一地。我捧着那个老式的糕点盒子靠在床头咳得夜不能寐,一碗桔梗泡的水就摆在床头柜上,我望着它,望着望着,我就看见了良子……
所有的回忆都将在这个雨夜喷涌而出。我等不到戴安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我的回忆,从始至终,清晰而连贯……
嫁给郑家大院的傻子那天,是良子背我爬过的山梁。良子是郑家大院里的长工。他九岁给郑家喂牛,十四岁牵着牛下地犁庄稼,十八岁时良子遇到了我,十九岁时他对我说,他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有个爱自己的女人。
傻子是郑家的二公子,我和傻子结婚那天,傻子刚满十六岁。傻子住在山梁的西面,我住在山梁的东面,以前只知道郑家大院里有一个傻子,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我爹在郑家做短工,回来的时候,他偶尔会讲一讲那个傻子的趣事儿,爹和娘说,那个傻蛋,一不高兴就躺在地上打滚哭。爹和娘说,那个傻蛋,把他大嫂的裤衩子偷出来罩在脑袋上。爹和娘说,那个傻蛋,他娘在前面走,他从后面扑上来,流着哈喇子说要摸奶奶。我倚在门后听了扑哧扑哧地笑,那是个多有意思的傻子啊。
那天,我到山梁东面的井边去挑水,那天天气好,树叶唰拉唰拉地抖动着,山梁上的树林里有知了的叫声,长一下短一下,传进耳朵很是好听。我顺着那知了的叫声爬上了山梁,我仰着头寻找知了的位置,围着一棵棵杨树来来回回地转圈圈。知了的叫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始终辨不清它的方向。我垂下头转身准备跑下山梁的时候,看见山梁西边的一棵杨树下靠着一个人,一副憨憨的面孔,仰着脑袋冲着我笑。我望着他,他的样子有几分吓人,我想这应该就是郑家的傻子吧。我匆匆地往前走想绕过他的目光,迈出几步之后,我听见他在后面哇的一声哭了,媳妇!我要媳妇!我吓了一跳,再回头的时候,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急急地从山梁下边冲上来,拉住他,走!回去!走!快点跟我回去!我愣愣地站在山梁上看着他们拉扯着,那个傻子抱着大树不走,那个壮实的小伙子用力往回拽他。媳妇!我要媳妇!
你快走吧,你要是不走,他不会回去的!那个人拉扯不动那个傻子了,冲着山梁上的我喊了一嗓子。
我恍然回过神来,慌忙三步两步朝山梁下跑去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拉扯傻子回去的人就是戴良。
后来,我听说,那傻子回家以后一直哭,一直哭,他指着山梁的东边说媳妇,我要媳妇!
郑家大院的东家就问他的二公子看上了谁家的闺女。
傻子说不清是谁家的姑娘,却说,媳妇被戴良给赶跑了,戴良把媳妇给赶跑了!
东家把戴良叫去了,问他在山梁上看到的女子是谁家的。
戴良说,东家,少爷闹一闹就过去了,那个女子不适合少爷。
东家笑了,东家说,戴良你是想说少爷不适合那个女子吧?
戴良说,不是的东家,那个女子真的不适合少爷,她的年龄看上去很大了,而且是穷苦出身,和少爷这样的门第不相匹配。
东家说,戴良,你别看二少爷是个傻子,但是我要告诉你,在这郑家庄,就没有我郑家配不上的女子。东家我这么多年待你不薄吧?你说,如果我把你赶出这郑家大院会怎么样?
戴良扑通一下子就给东家跪下了,东家,不要!我家有七十岁的老母瘫痪在床,这么多年全凭东家赏我们孤儿寡母一口饭吃……
知道就好!说吧,谁家的姑娘?
她是……她是短工马武的闺女,荣欢……
荣欢?好一个荣欢!戴良,你去马武家给二少爷说这门亲事。就和马武说,聘礼照旧,我再免他五年的地租。
……
免去五年的地租对我爹的诱惑太大了,他抱着我娘的肩膀痛哭着说,他娘,五年的地租啊,足足可以给马大娶个媳妇了(马大是我哥,那年我哥三十二岁,也是郑家大院的短工)!
时到今天,我还会想,当年我怎么就成了傻子的媳妇呢?是因为那该死的知了,还是因为我那见利弃义的爹?
都不是。
我出嫁的那天,郑家大院的东家派戴良背我过山梁,按我们当地的风俗,是要新郎背着新娘过山梁的,可是傻子才刚满十六岁,他根本背不动我。东家让戴良替傻子背,傻子抓住我的一只脚跟在后面跑,说这样就权当一头驴子替傻子出了力,还算傻子自己背媳妇过山梁。
我趴在戴良的后背上,我的泪水顺着戴良的脖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我说,我不想给一个傻子当媳妇,给一个傻子当一辈子的媳妇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戴良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我的脚踝,他在爬上山梁的那一刻,挺了挺腰,往上颠了颠我的身子说,怪我!都怪我!……可你要想开点,你嫁到郑家大院也没啥不好的,起码一辈子吃穿不愁了,起码人上人了,起码你哥的媳妇有着落了……
那天我的眼泪从山梁的东面一直洒到山梁的西面,当戴良把我背进郑家大院我和傻子的洞房里的时候,我知道不管我再流多少眼泪,我都无力改变我已成为这个傻子的媳妇的事实,那一刻我陡然无泪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