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7年第02期
栏目:实力
爸爸经常说:“二禾,你爸爸的脊梁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啊。”
爸爸说,“你爸爸,穷愁潦倒。”
爸爸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做出种种怪相,在衣橱前面,在镜子前,手舞足蹈,挤眉弄眼,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所以我掌握了一个成语:“穷愁潦倒”。
这个成语什么意思呢?我读懂了一个字:穷。我的爸爸很穷,每个月的工资一到手,我们就去还债。上个月我们欠了别人一些钱,有的时候当月的工资还完了钱就不剩什么了。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粮本,我们没那么多粮票,所以有的时候我们还要跟别人借粮本,借粮票。我的户口在我妈妈那里,亮哥的户口在他自己家,所以我们都没有粮本,我们要吃爸爸和我妹妹两个人的粮。至于“潦倒”,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爸爸经常为了逗我们发笑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又弹起来,像个不倒翁一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们可能是很穷的那一种人。但是如果不是爸爸总是说他“穷愁潦倒”,我几乎想不起来我们“穷”这件事,因为跟爸爸在一起的生活很好玩,比如说我们到发展学院院墙外的麦田里薅野菜,隔壁单元三妞的奶奶去薅,她也带着我们,我们薅了野茴香,还有马齿苋,然后到家里面吃它们。我的爸爸总是说,“二禾,三禾,看,爸爸要吃这个鸡腿。”然后夹一筷子野菜放到嘴里。他挤眉弄眼地说,“二禾你看,这个大鸡腿让三禾抢走了!”我哈哈大笑,赶紧去夹野菜,一边说,“这里还有呢,我也有大鸡腿!还有排骨!”
我盯着墙上的一幅挂历,那封面上写着1987。但这个挂历是去年的。封面上的图是一个古代的姑娘站在河边,那河里有一条小船,小船上站着一个男的。我爸爸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说那个姑娘去追那个书生,书生的船已经开动了,她喊着等等她,后来他就把船停到岸边,她就上去了。我刚从我妈妈家里来到我爸爸家里。后来我妹妹也来了。我妹妹住在吴安庆家已经六年了,吴安庆的小儿子亮哥自从上了高中,就在我爸爸家里住。我们来了以后,亮哥告诉我们说,他跟我爸爸在一起生活的一年中,就没有见过我爸爸几面,基本上是他自己在爸爸的房子里生活,脖子上挂着钥匙。这跟我妈妈说的一样,我妈妈说,那个姓沈的成天在蹿,今天蹿到这里,明天蹿到那里,就是爱蹿,就像一条狗,永远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我的爸爸很神秘,我从小很少见到他,即使看见,他也是行色匆匆,有的时候上午来到家里,下午就又走了。这么说他不在妈妈家的时候,也不在他自己家,他不在刺槐市的时候,也不在蔷薇县,那么他在哪里呢?有的时候他在刺槐市,却不在妈妈家,我和妈妈到一些地方去见他,他总是跟很多人在一起,住在小旅馆里。有的时候他和一些人一起回到我妈妈家,半夜三更,大呼小叫,喊我妈妈下一锅面条过来。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爸爸和那些人一起消失得精光,只剩下一地褥子,和满屋臭气。
我妈妈说,她曾经把姓沈的堵在家里,不让他出去蹿了,姓沈的就发了疯,把自己的衬衫扯破了,大喊大叫,就像一条疯狗被关起来的样子。
我妈妈说,姓沈的用一根筷子,从抽屉缝中把她发的工资撬了出来。她刚发的工资,立即就不剩什么了。还有一次,家里来了个人,送来了一串葡萄,姓沈的告诉她说,这串葡萄值六十块钱。“为什么那么贵啊?”我妈惊讶地问。六十块钱是她一个月的工资。“因为我把家里的六十块钱给了他。”
提起姓沈的,我妈妈总是要哭闹一番,我自然也会认为姓沈的不是好人。有一次哭诉到半夜,房间里的灯全黑了,我妈妈搂着我和我的妹妹三禾,继续告诉我们姓沈的多么坏。我的妹妹说,“我们去把他杀了。”
妈妈说,“好。”
妹妹说,“姐姐,你拿着那把枪,我拿着那把剑。”
妹妹说的都是我们平常玩的玩具,是不能用来杀人的。我虽然满脸是眼泪,也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那个杀不了人,三禾。”
虽然那么好笑,妈妈也还是没有笑,我也觉得我笑是不适宜的。再说,我心里那么难受,我的妈妈正像个疯子一样地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喃喃自语,让人看了觉得她很可怕,我怎么还会有觉得好笑的那种感觉呢?
所以不消说我是恨我爸爸的,我来到蔷薇县爸爸身边时,正满怀这种恨意。刚来到的第一天,我爸爸递给我一本书,我把它扔到了地上。我爸爸和我说话,我就骂他。他没有还嘴,也没有生气,他拿一个支架放在蜂窝煤炉子上面,给我烤馒头吃。从蜂窝煤炉子上烤好的馒头热腾腾的,有一层焦黄的疙疤,很好吃。我爸爸把烤馒头递到我手里,我狠狠地骂他,他一直沉默,发出沉重的叹息。他经常发出叹息,你能够从所有人的叹息当中分辨出他的叹息,他在那里,一声一声地叹着。刚才一分钟他还在笑容满面,像猴子一样扭来扭去,下一分钟,毫无征兆地,他就会那样地叹息起来,闭着嘴巴。我口中在骂他,心里却有些难过。又过了几天,他逐渐地告诉我,我的妈妈讨厌他是因为嫌他矮,她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作“三寸丁”,我的妈妈跟另一个男的好了,那个人叫周清。
我知道周清叔叔,他经常到我家里来。我来蔷薇县的头一天,他还在我家待了多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