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绿色文学》2016年第09期
栏目:小说实验室
光义家是塬上的大户,家里有两百多亩田,外面还有买卖。儿子叙伦,在新式学堂读书,毕业后,他成了三青团的骨干,在省党部做事。加入国民党后,他进入胡宗南在西安设立的军官训练营,加入胡宗南的部队,在临潼一带打鬼子。
叙伦一米八的个头,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都是精肉。他高颧骨,深眼窝,生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牛眼,看起来英武俊美。按照塬上大户人家的讲究,叙伦刚过十岁,光义给他定了亲。在西安上学时,前后好几个女同学追求叙伦,想起家里的亲事,胸怀着抗日救亡的大事,叙伦十分木讷,也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情。一位叫桂丹女同学看到他不循儿女私情,认定他是干大事的人,更是狂追不舍。
抗战结束后,叙伦回到国民党省党部,丹桂不是请他看秦腔,就是邀他溜城墙。党部的同事们羡慕他,经常拿着她,开他的玩笑。他总是挠着头,木然地苦笑着。
春节回家,光义老汉筹划着叙伦的婚事,叙伦几次想对父亲讲自己的想法,话到了嘴边都咽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讲出来,不但不会得到父亲的谅解,还会招来一顿斥责。在塬上,有钱的大家族悔婚,是十分丢脸的事情,那会让家族蒙羞。
父亲请来了媒人和叙伦的舅舅,围坐在堂屋中,喝着茶,聊着婚礼的时间和程序。叙伦坐在边上,浑身好像爬满了畲子,他依旧按照家族的规矩,端坐在椅子上,给长辈们添茶。父亲攥着银质的水烟筒,捋着胡须转过头说:“成婚以后,就将媳妇接到西安去,到时买一个宅院,安个家!”
叙伦红着脸,木然地看着,就是不作声。
回到西安城,丹桂提着点心,哼着小曲来找叙伦。想到自己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叙伦是一个经纬分明的人,不愿意空耗她的青春年华。他将她请到饭庄,滴酒不沾的叙伦要了一瓶酒,倒了一大杯,菜还没有上就喝了一杯。他感到面颊滚烫,双手撑着脑袋,端详着桂丹,支支吾吾地将家里订婚和筹备娶亲的事说了一遍。丹桂哗地抓住他的手,激情澎湃说:“我们都是有思想的新青年,婚姻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我支持你,走出封建婚姻的牢笼,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叙伦痛苦地摇着头,苦笑着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西安城里长大的,你的父母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我的家庭虽然在民国,家族的伦理和传统还是清朝的那一套,我也想过拒婚,那将会使我和家里决裂,这一道裂痕一生都补不上。”
丹桂倒了一个酒杯,她要陪叙伦喝酒,他拦住了她。她摇头抽泣着,他将她杯中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留了一点给她。菜上来了,她眼里盈着泪,看着叙伦,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他愣愣地看着她,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安慰道:“别伤心了,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一定会找到一位如意郎君的。”
丹桂捂着嘴巴,噗嗤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勉强,笑得是那么的无奈。他们摇晃着走出了饭庄,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互相搀扶着坐上车,来到南门外护城河边。她趁着酒劲抱住了叙伦,将嘴唇贴了过来,一阵疯狂的热吻,直到酥软在他怀里,翻着白眼迷离地看着他。叙伦浑身发热,憋闷得难受,她就像一弯清泉,只要投入进去,就会融化在里面。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别失控祸害了人家姑娘。他连续吞咽了几口唾沫,用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抓了几把。他推开了她,走到河边,撩起冰冻的河水,洒在头上,对着皎洁的月光,振臂嘶吼。城墙上散步的人,听到喊声,以为有人寻短见,看见是一个魁梧的男子汉,又以为他是吼秦腔的,在河边吊嗓子。
看到叙伦异常的举动,丹桂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他们回归到理智的界面。月亮爬上城墙的时候,他将丹桂送回家,临别时,她问:“咱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叙伦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丹桂抓住他的胳膊,拉了几下,想要一个深情的拥抱,却被他牢牢地定住了。她跨进门又回过头,挥着手,强装笑颜说:“我会给你写信的,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
回到住处,脱下帽子围巾,叙伦直直地轰然倒在床上,眼睛愣愣地盯着屋顶,一串泪珠默然滑落出来。闭上眼睛,他脑子里全是丹桂的一颦一笑。在昏昏呼呼中,他迷瞪着进入了梦乡,梦见他们无拘无束地牵着手,奔跑在潼关山花烂漫的崖头。半夜里,他喊着丹桂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呼地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出了一身汗。
三月三,叙伦回到了槐树寨,在父亲的操持下,举行了成婚仪式。新娘戴着盖头下轿,他在心里都将盖头下面的脸,想象成丹桂的脸。他在管家的引领下,按照塬上的规矩,忙活了一整天。客人们走了,月挂树梢,他来到父母的屋子,絮叨着婚事的情况。看到窗外月下的墙头,父亲将水烟筒放在楠木桌子上,缓缓地说:“你也忙活一天了,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去吧!”
叙伦知道现在不能走,他要赖在父母的屋子。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又催促他回屋,他还是笑着没有动。父亲又抽完一锅烟,从炕上下来,跂着鞋到前面的牲口圈看了看,他站起来,跟着父亲出来了。
叙伦轻手轻脚地回到洞房,隔着房门,看见桌子上的红烛快要燃尽,新娘还顶着盖头坐在椅子上。他进了屋子,带上门,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瓶酒,他咬开盖子,咕噜着喝了半瓶酒。看着红润的蜡烛旁穿着一身红,顶着红盖头的新娘,他感到浑身发热,在蜡烛的红焰扑哧熄灭的瞬间,他晕晕乎乎站起来,揭掉了新娘的盖头,说了声睡吧!就倒头趴在了炕上。
新娘邦叙伦脱掉鞋子和衣服,撩起被子,将他推到被窝里。她自己脱了衣服,娇羞地钻进被窝。新娘背朝着叙伦,停了半晌,不见动静,就听见他的呼噜声。她转一下停一下,慢慢地回过身子,贴在他的胸膛上。半梦半醒之间,叙伦脑子里全是丹桂的身影,突然感到一个温热嫩滑的肉体贴了过来,他趁着酒劲,想着丹桂,在现实与梦想的交汇中,成就了一个男人的伟大。
清晨,叙伦舒坦地躺在被窝里,看见窗户外的阳光,他腾地坐起来。媳妇已经起身了,他赶紧穿上衣服,快步来到堂屋。父母坐在椅子上,媳妇端着洗脸水,轻盈地走过来,将铜盆放在父亲面前。叙伦瞥了一眼媳妇,看见她生得也算俊俏,就是皮肤黑了一些。接下来的几天,他按照乡俗和父亲的安排,跟着媳妇回了一趟门,走了几家亲戚。
晚上,叙伦坐在椅子上,媳妇端来一盆温水,给他洗脚。他感到她的家教好,懂得人情世故,对自己的父母更是没得弹嫌。睡觉的时候,他不再喝酒了,间或会睁开眼睛,看上她几眼。回西安前,父亲将他叫到堂屋,媳妇站在边上,父亲抽着水烟说:“你的事业在西安,为了不让你分心,我和你妈商量了,在西安买一院宅子,将媳妇接过去。”
媳妇低着头,捻着衣角应道:“为人媳儿,当膝前尽孝,我就不去了,让他安心事业。我代他堂前尽孝。”
光义老汉摘掉烟嘴,摆着手说:“你们一片孝心,我们心领了!好在我们身体还算硬朗,你们就放心去吧!”
看着父亲,叙伦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弯着腰说:“宅子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回去先看看,现在时局不稳,好多事情都有变数。”
回到西安城,同事交给叙伦一沓书信,笑着说:“家有秦香莲,你可不能做陈世美呀!”
叙伦将信放进抽屉。下班后,他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将丹桂的信一封封读了一遍。他为什么不愿在西安安家,他就是怕自己夹在两个女人之间难做,他更不愿意给她们平添烦恼。
此时,适逢胡宗南占领了延安,国民党感到了共产党的厉害,他们在青年党员中物色优秀人才,充实基层政权。叙伦想来想去,报了名。选派的干部集中培训,临行前省党部设宴欢送。党部秘书长端着酒杯说:“你们都是党国的栋梁之才,值此党国危难之际,诸君能够主动请缨,到下面公干,吾当为诸君骄傲。相信经过历练,诸君将来定成大事。”
说完,秘书长谦和地给每一个人敬酒。叙伦给丹桂写了一封长信,畅谈自己的家国理想,明示自己不是卿卿我我的多情郎君,劝勉她忘掉自己,寻觅自己的幸福。出发前,丹桂过来找他,满腹伤感。他邀她吃了顿饭,两个人共同追忆了相识相知和相爱的甜蜜岁月,在坦诚友好的气氛中握手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