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车站,到处都是车流人流,还有抬头望不到顶的高楼大厦。第一次到上海,也没有接站的,自然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好在电话亭有卖地图的,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决定先坐地铁到浦东,听说那儿开发区多,先住下再做安排。
吴曲没有坐过地铁,好不容易找到地铁口,却不知道怎么买票。一个好心人问他到哪儿,然后替他买了电子卡。
地铁里也是人山人海的,站台上下全是耀眼的霓虹灯、广告箱。地铁一到,成堆人一起往里挤,好不容易挤上站道,人快成了肉饼。
吴曲不怕拥挤,却怕闻香水味,闻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就有些迷糊,何况站道里居然跟一个老外和一个女的挤在一起,老外身上的那种怪怪的味道比香水味还让他迷糊。
迷迷糊糊中,突然打起了喷嚏。当打到第三个喷嚏的时候,老外和女的都讨厌地离开他。吴曲也没有在意什么,感到突然疏朗起来,才舒畅地吸口气,鼻涕就顺着鼻孔流出来了。他想用手擦,看看不合适,也没有带餐巾纸,不知道怎么办好。周遭人看他样子,以为他感冒了,赶忙再次让开些,吴曲这才长松口气,有空闲打量车上的人。
男人女人都很时髦,穿着也随意,不像他穿着劣质西装,还极不协调地系个橘红色领带,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来的。不自在像虫在脊背上曲曲弯弯地爬,弄得他浑身发痒,歪歪扭扭站不周正。
那个有怪味的老外居然会说中文,这会正和那女的聊天。吴曲凝神,但听不清具体内容,好不容易听出端倪,就失去兴趣了,转移视线看坐着的人;坐着的是少数,于是感慨,这个世界总有人站着有人坐着,虽说大家一样出钱。还没有想开去,广播里播报到某站、某站的,报一次他慌一次。他记得到世纪大道下的,中间需要转线,但转站的地点忘记了。问旁边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说到人民广场转线,再也没话了。吴曲的紧张感越发强烈了,再问一个稍大岁数的,还是那句话。接着下去一拨人又上来一拨,再下去一拨又上来一拨,不踏实感越发强烈,只好再问。人说还有一站,快到了,他这才放松绷紧的情绪,缓缓松了口气。
总算到了人民广场,依旧不知道怎么转线,看人流都往上面跑,他也跟着,紧赶慢跑的,突然看到了天,知道上到地面来了。待一出来才知道没到浦东,却到了最繁华的人民广场。又想自己没有到过上海,在这里走走也不错,有钱不怕找不到住的地方,也不怕饿着,至于招商什么的,往后推推吧。
就往一家商场走,想买点洗漱用品。商场很大,门是转动的,出来一拨人,进去一拨人,很是繁忙。吴曲站在门旁边瞅机会,想跟着人流进去,但犹犹豫豫地,一直没有走进商场里。
正不知所措想退缩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个不太难看的中年妇女,他看有人出来,转身往另外的方向走,却被裹进了门里,发现后强行退出,结果撞上了刚刚出来的妇女。
妇女扑通摔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呻吟。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他,他总算听明白了,妇女出来,他突然改变方向,撞到人家了。事发突然,妇女没有防备,斜斜地栽倒在地上,裤子撕裂了,手也破了皮。
围观的人异口同声数落吴曲冒失。
吴曲想不明白,怎么会撞倒人呢。
妇女回过神,爬将起来,气急败坏说,你缩头缩脑的干吗?知道这条裤子多少钱吗?才买几天,被你报废了。
和妇女同行的人说,跟这种人啰嗦什么,照价赔偿就是。
按说把人撞倒,人家裤子破了,赔偿也是合情合理,但是问题是怎么这么巧,眨眼间,怎么会碰到她?会不会遇到碰瓷的呢?吴曲快速想着前前后后,一直不表态。
妇女看吴曲傻里傻气的样子,不愿意了,说话声又升了调,你倒哼哼几句呀,呆头鹅似的,遇到你这种人真是晦气。
三四个女人把吴曲围着,外加看热闹的,吴曲好像一头鹿突然闯进猎区,四周都是猎枪,不知道向何方逃难,孤立无援地低头看着路面。
他的沉默激起了妇女更大的火气,迫于无奈,他怯懦地问,赔多少?
妇女说,裤子一千八,医疗费看着给。
吴曲头“嗡”了一下,眼前闪出无数金花,什么裤子这么值钱?不是碰瓷是啥?肯定遇到讹诈的事了。他把目光投向驱散围观人群的保安,希望他能解救自己。
保安推着他,让他到旁边交涉、别挡住来往的人,一点帮助的意思都没有。
吴曲想,假如这伙人是骗子,保安肯定会管的;保安不管,说明不是坏人。于是怯生生问,能不能少点?解释说自己第一次到上海,不懂规矩。妇女不听解释了,坚持索赔,最后几个女人看到吴曲的可怜样,终于松了口,赔偿款由三千元降到一千五百元,说什么也不肯降低标准了。
真是出门遇见鬼了,才到上海几个小时,居然撞倒了人,栽倒就栽倒,那么贵的裤子怎么就撕裂了?
看到吴曲磨磨蹭蹭的,几个女人更加上火了,曲曲折折的上海话像无数只麻药,让他头皮发麻,感到天旋地转,虚汗直流,再也没有胆量纠缠,一咬牙给了一千五百元了事。
吴曲的好心情随着一千五百元漂流了去,人突然像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看看周遭川流不息的人群,又见车水马龙,他突然发现自己十分渺小,就像秋天的一片树叶,纷纷扬扬不知道洒向哪里。
急切中,他才想到自己原来带着一个号码,是千金的,那是和自己一块长大的远门姑姑,前几个月前还通了话,千金说如果到了上海,一定要找她的。
姑姑乳名叫千金,真实名字叫吴侠。可能是从小穷怕了,爹娘有意起个贵重名字,没少惹人笑话。因为名字,姑姑很少对人笑了,就是笑一下,也淡淡的。因为这股子冷漠劲,姑姑成了大龄姑娘,后来马马虎虎找个人嫁了,人人都说这婚姻被耽误了。她反而一笑,把婚姻耽误了,也把好日子过得苦歪歪的。
前些年姑父死了。说起来其实也是一件小事。在上海打工,天天阴死阳活的,免不了随着日子艰辛增添出很多磕绊。因为姑姑的冷漠,姑父心情不好,就一个人上街溜达。路过一家美容店,姑父想大家都说洗头房故事多,那些故事听起来就让人浮想联翩。在洗头房门前迟疑了一会儿,他就被小姐拉进洗头房了,糊里糊涂,又被小姐拽上了楼。
小姐是湖南人,说话挺好听的,人因为年轻,特别好看。
姑父没有按摩过,不知道按摩滋味。小姐让他脱去外衣就脱去外衣,让他躺下就躺下,他像一团面,被小姐搓来揉去的。过程中,他内心的僵硬慢慢活泛,感到浑身发软,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
小姐掐掐姑父的大腿说,大哥一个人怪冷清的,既然到了这里,不要再顾虑啥的。姑父喘起粗气,小姐又掐掐姑父的腿跟处说,跟别人她不会主动提出的,但是对大哥这样的,不说,恐怕大哥不会说呢。
姑父被小姐掐得脑门充血,随之身上也开始充血,到处都是硬邦邦的。想,半辈子了除去姑姑还没有见过其他女人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丫头确实听话,配合得也好,正在好处,门被公安推开了。
姑姑到派出所交罚款的时候,天还没有黑,等到天黑后,姑父才出来了。出来后,公安奚落他,说看看你是嘛样的人,还有脸做那事。姑父更加抬不起头,脸几乎贴上前胸。出了派出所大门,姑姑始终不说话,路灯很亮,人也很多,两个人前后走着,姑姑才说,你居然有脸做那事?
姑父不说话。
姑姑内心的气像潮水,退去一波又涌来一波。恨到深处,姑姑跟上姑父,点着姑父的头说,你哪点像人?嗯,看看哪点像?你撒泡尿照照,是啥货色?
姑父还是不说话,当时看得出来,姑父羞愧极了。
姑姑还在说什么,姑父已经听不到了,走到一个拐弯处,姑父故意迎上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的,等抬到医院姑父就断了气。
肇事车主很委屈,说好端端地,怎么就飞奔出一个人?分明是寻短见的嘛。
怎么说,人死了,肇事的还在,就要负责。交警处理得有板有眼,车主自认倒霉。
姑姑不指望人家能赔多少钱,知道不怪司机,但是处理结果下来,还是得到了一笔可观的钱。
姑父用命替姑姑换来了一笔钱,姑姑在松江开了个小店。
姑姑不知道自己悲伤好还是感激好,从此话更加少了,越发感到日子原来是这么煎熬的,所以有事无事打电话向吴曲倾诉。
想起姑姑的许多事情,知道姑姑可能也不容易,本来打算找姑姑的,现在不找姑姑怎么都感到不踏实,于是他拨通姑姑电话,姑姑接到电话显得很开心,问他在哪儿。
他说在上海,什么地方搞不清,但是有一个人民广场。
姑姑说,她离人民广场很远,让他到她那儿去。
他不知道松江在哪儿,说不去了,那么远,不见了。
姑姑却很热情,说什么都要他去。他确实不知道到松江怎么走。姑姑才说,那行,你就在人民广场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见你。
挂断姑姑电话,就看不到太阳了。天还亮着,太阳被楼房遮住了,于是他不想到浦东了,浦东也没有亲的热的,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从人民广场往西走,有一条宽阔的街,旅馆不多,都是商铺;慢慢走,总算见到一家宾馆,房费贵得吓人。退出后,他到处打听宾馆,问来问去,不像样的房费都要几百元呢,没有想到上海的住宿这么贵。
所有宾馆的服务员都不太客气,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一脸失望出来。
找来找去,找到一家小旅馆,但是房间费也是一晚二百二十元的,看来上海不可能有更便宜的旅馆了,只好住下,这时候天彻底黑了。
先洗把脸,把一身的疲惫洗了,然后赶忙到洗手间把内急解决了,才想起来给老婆打电话,老婆问,怎么才打电话?还好吗?
吴曲不敢说赔钱的事,说,还好,才住下,还没有吃饭呢。
老婆说,一个人在外,身上带着钱,注意安全。老婆特别提醒说,上海是个花花世界,身上有钱不能不安分。内心的憋屈突然喷涌而出,他发火说,你以为我出来旅游?
老婆哑火了,也很委屈,吞吞吐吐说,突然走了,感到不适应呢。
吴曲想想不该跟老婆发火,老婆也是关心自己,心一软,说话口气就变了,说,一把年纪了,不适应个屁呀。
挂了电话,才想到给主任报平安。主任说,到了就好,想方设法弄个客商来,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大手大脚的,上海那地方钱就是花纸,小县城的人经不住阔绰的。
吴曲说,那是,那是。
主任还说,很多人羡慕你到上海呢,要使出真本事,否则大家会说三道四的呢。
吴曲知道其中潜台词。奶奶的,怎么想起来接招商这个破烂活的,自己压根就不是招商的料子;但是嘴上却说,主任放心,一定竭力完成任务。
挂了电话,刚喝口茶,才感到饿了,坐七八个小时的车,中途吃份盒饭,早饥肠辘辘了。想找地方吃点东西,但是转而又想,再饿也要等姑姑过来一起吃,就先洗澡;洗好澡后,头发晾干了,又开始烧开水,泡茶,等着茶能入口,才一口又一口喝,喝了半杯,还是不见姑姑回复电话,只好躺在床上迷糊起来。
那一会儿都夜里八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