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0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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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北矿区的山不像南方的山,山上没有树,是秃山。山体裸露出惨白的岩石,一如巨兽裸露出惨白的骨架,刀砍斧劈一般显示出坚强的气势。远远看去,那一脉一脉的山峦,就像一只只巨大的骆驼,矗立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
挖煤已经把山下挖空了,山都裂了缝子,有的裂缝一尺多宽,看不到底,很吓人,很恐怖。废旧矿井里的热气从山缝里冒出来,白白的,一缕一缕的,在寒冷的群山里飘飘荡荡。挖煤人说,山下那些挖煤留下的老古塘都已经着火了,山下是一片火海。自从有一个孩子掉进山缝里永远消失以后,矿山里的大人们就吓唬自家的孩子:看见了吗?那缝峡里冒出多少妖气,里面有多少妖怪,有多少孩子都不够妖怪吃,你们可千万别到山里瞎转游啊。大人们心里非常恐慌非常无奈。也有人说那是鬼魂,是井下死难的矿工阴魂不散,到阳世上来探家了。挖煤已经多年,死了多少挖煤人,谁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有一个矿竟然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亡六七百人,整个矿区穿孝服的人就像鹅毛大雪一样在矿上飘来荡去,当时煤矿周围和附近,连白洋布都卖光了。为了煤,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世界不应该忘记他们。山裂了,山坡上和山沟里的房子也裂了,山坳里的河也枯干了。豆青记得刚到矿上的时候,山下的河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芦苇绿油油地随风飘荡,野鸭子成群成群地钻出芦苇丛,游戏在河面上。到了冬天呢,那条山川河又是一条明晃晃的冰河,美丽的冰河。四十多年过去了,豆青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回忆起来,心情有多么沉重。群山东面的平川里建起了矿工新区,老太太就要去住新楼房了,心情真是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其实矿上的人们早就想走了,房子裂得十字八绽,家里的地上塌陷出菜窖一样的黑窟窿,黑窟窿望不到底,拿手电照,仍然望不到底,人们恐慌地说,睡一夜,怕是第二天连人都找不见了。挖煤把自己的家都挖塌了,把水脉也挖断了,人们是多么恐慌,是多么盼望尽早离开这里,可现在真的要走了,心里又涌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人们泪眼兮兮地看着歪裂的房子,唉声叹气,又好像是开始珍惜起这困苦肮脏的矿区来,好像这地方是那么难以割舍。那些用片石在山坡上垒起的房子,都是人们亲手建造的,在里面居住了多少年,扔下就走,还真是有点舍不得。起初,有一两户人家开始搬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就围在旁边看,看什么呢?看别人是怎么一下子就搬走了,就要和这里永别了,心里是什么滋味。后来,满山满坡的人家都开始争先恐后地搬起家来。整个矿区的搬迁,不像三户两户人家搬家,那情景是庞大混乱。乱哄哄的人们往大车小车上装东西,往拖拉机上装东西,往马车牛车上装东西,收破烂儿的人扯开嗓子吆唤着收购旧家具,那嘶哑的喊声在乱哄哄的场面里很瘆人,就好像在叫魂。满山满坡到处都丢弃着废旧物品和破烂衣裳还有鞋子,人们好像是仓惶出逃,好像是战争就要打到这儿了,真是让人感到乱得恐慌。
豆青的儿女们对母亲说,全矿的人都搬了,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提搬家的事儿呢?真是急死人了。老太太不说话,眼里流露出忧郁哀伤的神情。自从儿女们大了以后,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年轻人都离开矿区,到别处去了。儿女们并不是不管老太太了,是老太太不愿意走,所以就一直住在山坡上的老院儿里,独自过着日子。逢到休息天和节假日,儿女们就来矿上探望老人,给老人家里的两口大水缸里续满水,水是从山下挑上来的,儿女们最厌烦的就是到山下去挑水,从小就厌烦了,好像是宁肯到战场上去冒一回死,也不愿意到山下去挑那担水。这下好了,整个矿区都要搬迁,老太太不搬也不行了。年轻人都认为是好事情,真是好事情,可老太太从来没有高兴过,总是显出一种神不守舍的样子,脸上流露出的哀伤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儿子说:您搬吧。
老太太“唉”地长叹一声。
女儿说:您搬吧。
老太太“唉”地长叹一声。
儿女们就急得一块儿说:您就总是唉唉的,到底是咋了呢?
老太太说不明白心里难受的感觉,总归是一提起搬家,心里就隐隐发痛,就觉得眼泪要淌出来。
满山满坡和满沟里的人家都搬了,电线也被拾破烂儿的人扯走了,山上没了电,人们搬家的速度就日益加快了,这时候呢,又好像是,谁家搬慢了谁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每到夜里,山坡上那些断墙残屋,看上去跟古墓、跟巨兽一样让人心里害怕,曾经住过那么多人,曾经是万家灯火的山坡街,一下子就变成了飞机轰炸过的样子,能不让人感到心慌,感到害怕吗?
现在,在黑糊糊的山坡上,只剩下一点光亮,那是豆青老人点燃的蜡烛,那孤独的烛光,犹如残酷的战场上,留下最后一个坚守阵地的人。蜡烛在箱顶上忽悠忽悠地放出微弱的光,那光线最先照亮的是一个小相框,相框里镶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的相片,那汉子四方脸,短发,短胡子,虎虎生气,像古代武士。
这一夜,老太太好像是更安静地坐在洋箱边,借着烛光,不眨眼地注视着相框里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是她丈夫,叫秦二旦。老太太在心里说,就要搬家了,不知道死去多年的丈夫能不能跟自己一起搬走。搬进新楼房好是好,就是怕死去的丈夫跟不去。丈夫是在井下挖煤的时候让水给淹死的,已经死去二十多年了。自打跟了丈夫,丈夫就从没离开过煤矿,搬新家好是好,可活人能搬走,死人能搬走吗?这是豆青老人最不放心的一件事情。
孩子们说,明天一早,大家都来,都来给母亲搬家,说什么也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再住在这乱哄哄的山坡上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半夜让狼吃了都没人知道。
夜风响亮,山里发出嗞嗞呜呜的嘶鸣声,就让人觉得这山里更空寂了。
这一夜,老人的确是更安静地坐在红红的洋箱边,对面是丈夫的相片,中间是蜡烛,老太太用手撑着脸腮,胳膊肘支撑在箱顶上,默默地注视着丈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许多事情。
在春风暖洋洋吹绿辽阔的田野,河流汹涌奔流显出勃勃生机的一个春天的日子里,豆青认识了在塞北煤矿下井的秦二旦。当时豆青正在地里种山药,四十多年以后,豆青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确是在地里种山药。媒人把秦二旦领到大田里,让他俩见见面,谈谈。
豆青看一眼秦二旦,就觉得是好身体,在她们全村,像这么好身体没有几个。豆青掏出手绢让二旦垫在屁股下,二旦说我过去也种过山药,都是农民,还垫啥手绢呢。
豆青说,那你咋就当了下井工人?
二旦说,招工招到矿上就当了下井工人。
二旦说话干脆,把豆青逗笑了。那一刻的笑,是很羞涩很温柔很美丽的。豆青笑的时候,二旦看见豆青嘴里两排洁白的牙齿就像机器制造出来的,是那么齐整,那么好看。豆青出生在北岳恒山脚下,据说这里的水好,滋养得女儿们肌肤玉润奶白,特别是滋养得牙好,一律整齐刷白。
二旦说:种地是苦营生。
豆青说:是苦营生。
二旦说:种地就只能种饱个嘴,种不出钱来,不如挖煤能挖出钱来。
豆青说:下井挖煤危险哩。
二旦说:我们是国营大煤矿,比小煤窑安全。
豆青说:那也得注意呢。
二旦说:肯定得注意呢,不注意就没命了。二旦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到矿上去,豆青说去就去吧。
田野里蹦跳着小鸟儿,天空上飞旋着小鸟儿。叽叽喳喳的虫鸣,吟唱着交配的欢乐的歌声。一棵棵幽绿幽绿的垂柳树影婆娑,散发出梦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