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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阳光》2018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徐老三至今还记得,他最后一眼回望故乡时那凄凉悲惨的景象。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太阳照样升起来了,黄黄的,圆圆的,像一个大大的鸡蛋黄。那时候他看什么都像是能吃的东西。就在他转身离开村庄的那一刻,薄雾突然从村庄的四周弥漫开来,渐渐地把整个村庄都笼罩住了,就像有人故意给村庄蒙上了一层面纱。此刻,徐老三的脑子里也像这弥漫开来的雾,一片糨糊。他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要去哪里。

这个名字叫徐大郢孜的村庄有近百户人家,其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家都姓徐。这个早晨,徐老三发现,整个徐大郢孜几乎家家户户都开着门。但是,徐老三从村西走到村东,连个人影都没有碰到。整个村庄静悄悄的,死沉沉的,像一个巨大的坟墓,一点声息都没有。徐老三后来回忆,不知道是自己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还是因为饥饿连身体里原有的最基本的听觉功能都失去了。徐老三知道,村子里的人有一大半都去了村西头的乱坟岗,有一小半和他一样,饿瘫在家里,再也动不了了。

徐老三边走边回味着他最后一次吃到食物时的情景。那可能是两天前,也可能是三天前的事了,住在邻村的姐姐偷偷给他送来半个山芋母子。那个山芋母子本来很大,但半边已经烂掉了,烂得像稀泥,被姐姐用刀剜去了。剩下的半边也黑了一点心,虽然味道又苦又涩,但他还是三口两口把它吃到肚子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了。

吃完姐姐送来的山芋母子,他就再也没有出过门。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徐老三再也没有离开过床。他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似乎是第三天的早晨,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在他爬起来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他一定要走出家门,走出村庄,如果就这样死在家里,还不如走出去闯一闯,说不定还能闯出一条命来。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徐老三每每想起离家出走那一幕,他都为自己的选择而庆幸。如果他当初不果断地走出那一步,他终也逃不过村里许多人的命运,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后来生活好了,他也在矿上安家了,他试图与家里人取得联系,可是,他得到的答复是,他的亲人一个都没有了,就连最后一次给他送食物的姐姐,也早就不在这个人世了。他工作的煤矿,虽然距离自己的老家徐大郢孜不过数百公里,在交通最不发达的年代,回去一趟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徐老三家住在村子偏西头的地方,距离村庄不到一里路的地方,有一处乱坟岗,村里死的人差不多都埋在那里。他的几个亲人都埋在那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那里先后埋了他的妹妹、弟弟、父亲、哥哥、母亲。

东边距离村庄不到两里路的地方有一条小河,这是一条季节河,夏天雨水丰沛的时候,有急急的流水从河里流过。冬天雨水少,小河几乎是干枯的,连河床都暴露出来了,里面尽是沙子和石子。

徐老三顺着河堤往南走去,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上,缺少食物的身子顿时有了一些暖意。此时,他觉得只有太阳不嫌弃他,给他带来光明,带来温暖。春天已经到了,河堤上,坡坎上,去年冬天枯死的巴根草,已经冒出嫩嫩的芽头,远远看去已是绿茵茵的一片了。河堤下面是麦田,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麦子在阳光下已经有了绿油油的蓬勃的生机。这些像韭菜一样的麦子,什么时候才能结出穗子呢?徐老三已经等不及了,他想,即使死也要死在这明晃晃的太阳底下。

徐老三觉得,他没有麦子和巴根草幸运,它们有了阳光、土地和雨水就能生长,而他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两腿打颤。他不得不走走停停,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往前挪动,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然后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徐老三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河堤底下有一片不同于巴根草的绿色植物。他不禁眼睛一亮,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脚上像带了滑轮一样,一下子就冲了下去。由于跑得太急,到跟前时他出现了短暂的晕厥。开始他还以为和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是幻觉,是做梦。等他渐渐恢复了体力以后,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能吃的东西。

原来这是一蓬荠菜,大约有十来棵吧,虽然其中有两棵已经起了苔,开出了碎碎的小白花,但他还是一棵不剩地挖了出来。由于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土地很湿润,他很容易就把这些荠菜挖出来了。他用两只手的几根手指深深地插到地下,插到松软的泥土里,把这些荠菜连根带土挖了出来。他以前是吃过荠菜的,每年春天,母亲都要剜上一些荠菜回来,洗干净用开水烫了,用盐一拌,再滴上几滴麻油,真是好吃极了。他记得母亲剜荠菜时都是连根一起剜的,他觉得荠菜的根也是很好吃的,甚至比荠菜还好吃。果然,这些荠菜的根都很长,最长的一根竟然有五六寸长,最短的也有三四寸长,白白的,嫩嫩的,像母亲绱鞋用的粗白线。

徐老三小心翼翼地捧着这蓬带泥巴的荠菜,走到附近的一个水坑边,仔细地把它们洗干净了。刚洗干净的荠菜还有一点沙牙,还有那么一点生水气和土腥味,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于是,他三口两口就把这些荠菜吞到肚子里了。村庄周围已经很难再找到能吃的东西了,凡是能吃的东西都被人挖绝了,就连能吃的树皮也被人剥得差不多了。他没有想到生荠菜也这么好吃,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青涩味。它是那么香,那么嫩,那么脆,特别是那乳白色的根,又香又甜,里面的汁液像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

肚子里有了一点东西,他马上感觉就不一样了,身上的力气像春天的麦苗一样见风长,脚步也变得轻松不少。徐老三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可是,这些村庄和自己的徐大郢孜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到处死气沉沉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他知道,村庄里除了那些饿得走不动的人,可能连一个活物都没有了,那些猫呀狗呀老鼠之类的东西,早就被那些饿急了的人吞到肚子里去了,早就变成屎了。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徐老三身上因那几棵荠菜长出的力气早已消耗殆尽,再也走动了,他想找个地方歇歇脚。这时他突然看见前方有一团黑影,影影绰绰的,于是,他慢慢地挪了过去。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草堆。他随手扯下几把麦秸草垫在地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靠在草堆上再也不想动了。

徐老三是被冻醒的。他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衣裳和被子都被别人抱走了。他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浑身冻得冰凉,想找一件盖的东西就是找不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冷颤把他激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周围黑洞洞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就像人们传说中的地狱一样。他用手摸了摸头发,湿漉漉的。他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破棉袄,棉袄外面也是湿的。他不知道身在何处,是死还是活?是梦还是醒?他抬头向上一看,上面是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上缀满了星斗。

哦——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幸运。原来这不是梦,也不是地狱,是实实在在的天空,实实在在的夜晚。他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露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全身。

徐老三站了起来,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但他依然觉得很冷,浑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着。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记得小时候,每年麦收之后,晚上,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他经常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钻到收获后的麦草堆里疯玩,或打架,或躲猫猫,或做被窝,有时竟然在草堆里躲睡着也不知道,等别人家的孩子都回家了,家里大人来找了,他才被大声叫醒,才知道回家。他用手将草堆慢慢地扯出一洞,当洞扯得足够大的时候,他蜷曲着身子钻了进去。一钻进去,他就觉得浑身暖和了不少。

徐老三再一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他从草堆里钻了出来,发现衣裳好像也干了。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黄黄的,像一个大煎饼。他盯着那个大煎饼向前走去,乡间的小路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踢了脚。他的一双破布鞋被踢得开了大口子,两个大脚指头也被踢得血淋淋的,走起路来钻心地疼。在早晨的薄雾中,徐老三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影子,隐隐约约的,有一些树,有一些房子。他知道,凡是有树的地方,肯定就有村庄,只要有村庄就可能有人。徐老三还知道,这里是平原,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眼睛能看得很远,因此,一眼能看见的地方,走到那里也并非易事。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反正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徐老三终于走到了他早晨看见的那个村庄。这个村庄非常大,比他昨天走到的那几个村庄都要好,因为村子里有人在活动,他想,只要找到人,就不愁找不到吃的东西。

他终于走到一户敞着门的人家门口,里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徐老三慢慢地靠了过去,发现屋里有好几个人,老老少少的有六七个,好像还在吃东西,吧嗒吧嗒的一片嘴响。

一听到吃东西的声音,徐老三的肚子就忍不住一阵绞痛,好像肠子与肠子之间正在打架,正在撕咬。他不得不弯下腰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下,然后从塞着几件破衣裳的破包裹里,拿出一个粗瓷碗和一双筷子来。这是他昨天临出门时塞进去的,那时他就做好了要饭的准备。他把破包裹绾在胳膊上,重新站了起来,端着碗靠在门框上,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每个人的脸。

屋子里的人一个一个都是一脸的麻木,好像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只顾低头吃自己碗里的东西。这时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走了过来,对他吼了一声,滚!

这时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说,我们家也是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了,今天刚搞到一点吃的,你就来要了!

徐老三身子晃了晃,差点儿一头栽了下去,但是他还是挺住了。他靠着门框没有让自己倒下去,这是他第一次乞讨,一定要挺住,不能半途而废。这时一个脑后绾着一个髻的老太太走了过来,把那个半大孩子喝斥走了。说你是怎么跟人说话的,这么大人了一点也不懂事,有就给人家一点,没有也要给人家一个软和话,谁没有落难的时候?说着,她接过徐老三手里的碗,转身进了锅屋。然后,给他端来半碗野菜面糊糊。

徐老三双手捧过碗,千恩万谢地走了。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徐老三每每想起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他都会泪流满面,因为是那半碗野菜面糊糊救了他的一条命。如果没有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他可能早就去阴槽地府里报到了,和他的父母兄弟姐妹聚会了。没有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他就不会成为一名矿工,就不会有老婆,也不会有女儿,更不会有那个在美国读博士的外孙,更不会八十多岁了还健康地活着,领着国家的退休金。

在矿上安家以后,徐老三也曾动过回去找一找这一家人的念头,特别是想找到那个脑后面绾着一个髻的老太太。他要当面感谢她,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无奈那时候矿上实在是太忙了,刚刚忙完了首季开门红,又要开始大战红五月了,接下来又是战高温夺高产。高产刚夺下来了,又要开始筹备年底大战一百天了。几乎天天有动员,月月有口号,季季有安排,一年下来没有几个休息日。

徐老三是一个井下采煤工,一天要在井下工作十几个小时,升井以后,洗洗澡,吃吃饭,再没有精力想其他事情了。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吃着大鱼大肉喝着老酒的时候,他才会从心里念叨起救命恩人的好处。如果没有那半碗野菜面糊糊,哪有他现在的好日子!于是,他就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默默地祝愿,希望他们一家人都过得好,都有饭吃,都有肉吃,包括那个曾喝斥过他的那个孩子。

那个年代,作为一名工人是很幸福的,不仅有国家供应的最便宜的米面,每月还有油票肉票豆腐票等各种票证。这就是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差别。徐老三平时舍不得吃肉,把那些肉票都攒着,等过年过节的时候大吃大喝一顿。

在要到那半碗野菜面糊糊之前,徐老三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吃到一粒真正的粮食了。他记得过年的时候,他们家还吃了一顿杂面馍馍,后来粮食就越来越少了,越来越金贵了,再后来就一点都没有了。他们只好挖野菜吃,剥树皮吃,等这些都吃完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吃的东西了。就是这半碗野菜面糊糊,坚定了徐老三继续一直往南走的决心。他觉得越往南走,树也越多,草也越绿,在外面走动的人也越多。

果然不出所料,徐老三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一路上他都找到或讨到吃的东西了。

徐老三不记得从家里出来几天了,他只记得一直是往南走的,也许是四天,也许是五天,也许是六天了。这一天,他终于走到了一条河的边上。这条河真是大呀,大得上不见头,下不见尾。河面很宽,宽得看不清对岸。混浊的河水急急地流着,有的地方它还带着枯草打着旋儿流着。对面岸上人家的房屋和树都变得影影绰绰的了,人更是小得像个小动物,看不见头脸,像半截树桩在移动。与前几天他一路碰到的到处死气沉沉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已经是生机勃勃的一片了。这里到外面活动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不仅有人在田地里忙碌,有人在河边洗衣裳,河里还有小船,船上还有人在撒网打鱼。

徐老三向一条刚刚靠岸的小木船走去。从船上下来两个人,一老一少,看起来像父子俩,老的手里拎着一张渔网,网还滴着水,少的手里提着一串白亮亮的鱼,串鱼的是一根翠生生的柳树条,上面已经长出碧绿的叶子。徐老三好奇,上前问道,这河叫什么名字?老的看看他,说,淮河。

淮河,多么熟悉的名字!徐老三早就听说过这条河了,据说离他们家有两三百里路。他原来只知道淮河在他们家的南面,具体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今天他终于见到淮河了。

徐老三在心里说,我一定要过淮河,继续一直往南走,听说过了淮河就是南方,到了南方他就可以活命了。可是,这么大这么宽的淮河,他怎么过得去呢?他的老家是缺水的,一年中只有夏天那一段时间有水。他是一个旱鸭子,不会游泳。这时他突然想起渐走渐远的父子二人,于是立即追了上去,说明了情况。

他说了半天才把他的意图表达清楚。他们俩也不急,站在那里听他说,听他反复地说,慢慢地说。他说他是一个讨饭的,家里人都饿死了。他们以为他是向他们讨要吃的,小的有点沉不住气,就说,我们也没有吃的。他说,他出来已经好几天了,是一路讨饭讨过来的,他想过淮河到对面讨去,他想一直往南走,南方的饭可能会好讨一点,希望他们用小船把他送过去。老的很有耐心,看着他说话,既不吱声,也不插话。让他把话说完了,把所有的意思都表达清楚了,才迟疑了一下,然后对站在身边的小的嘀咕了一声。老的说了什么,他没有听清,但小的立即转身走了。老的也不说话,扛着桨拎着网就往河边走。

其实,老的并不老,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那时候就觉得他已经很老了。他们走到河堤顶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他们一前一后上了小船,老的还是不说话,挂上船桨,双桨一划拉,小船就轻轻地离了岸,徐老三心里一阵欣喜。这一天淮河的河面上阳光灿烂,风平浪静,混浊的河水虽然急急地流淌着,但见不到一朵浪花,阳光照在河面上,反射出碎银般的光亮。

后来许多年,徐老三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天老的还和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老的除了跟他说过淮河两个字之后,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他甚至不记得他是在哪儿上岸的,是怎么上到对岸的。不过他清楚地记得,自从过了淮河,老百姓的日子好像好过多了,许多人家的屋檐上已经飘出了炊烟。

过了淮河不久,徐老三就看见了一个村庄,于是急急地走了过去。果然,在村子里的一户人家,他要到了半碗山芋干稀饭。这是他从家里出来以后,第二次吃到嘴里的真正的粮食。从那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能讨到粮食。

有一天,徐老三刚走进一个村子,天就开始下雨。他躲到一个可能是用来看场子的小棚子里,小棚子没有窗户,里面黑乎乎的。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才发现里面有一些陈年的稻草。此时,天气已经暖和了,夜里也不像他刚出来时那么冷了。他把淋湿的破棉袄破棉裤脱掉,扔在草堆上,穿着单衣单裤钻到草堆里,后来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徐老三没有想到这雨一下起来就停不下来,断断续续下了十来天。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只要到了吃饭时间,只要天不是下雨下得出不了门,他就会顺着屋檐溜出去讨饭,每次都能讨到吃的。这也是他不愿离开这个村庄的根本原因,反正能讨到吃的,到哪儿也都是讨饭,只要能活命就行。

天终于放晴了,在小棚子里窝了十多天的徐老三像出土文物一样钻了出来。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徐老三的身体有了很好的恢复,不再像刚出来时那样,走路都踉踉跄跄的。

天是彻底晴了,气温也在迅速上升,泥泞的小路上冒着像蒸馒头一样的热气。徐老三把破棉袄破棉裤脱下来,用草绳捆着,背在背上,走出了村庄。他真的要走了,虽然有些不舍,但又不得不走,因为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他了,他不能再在这里死皮赖脸地乞讨下去,他心里有个信念,就是要一直往南走。

村庄外面的田野一片葱茏,道路两边的树都长出茂密的树叶,有的树虽然皮被剥掉了,但依然还活着。田地里的小麦已经开始抽穗扬花了,他想,好日子已经不远了。

徐老三一直往南走,走着走着,油菜花开了,油菜花又落了;走着走着,麦穗青了,麦穗又黄了;走着走着,油菜收割了,麦子也收割了。徐老三也感觉到了变化,他一路乞讨到的食物,吃到嘴里的渐渐有了新鲜麦粒的香味。走着走着,徐老三开始想念家乡了,老家的麦子也该成熟了吧,那些没有饿死的乡亲们也该吃上新麦面蒸的馍馍了。

徐老三感觉到,他现在来到的地方与家乡有着明显的不同。家乡是平原,一眼能望多远。而这里不是山就是河,要么就是岗,人家不是住在岗上就是住在河边,而且都是一家一家的,不像他老家的村庄,许多人家都住在一起。这里的山也不大,都是一些小山,一个山头连着一个山头,连绵起伏。河也是小河,弯弯曲曲的,顺着山势走。

这一天,徐老三顺着一条大路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个集镇上。这里与前几个月他曾经走到过的那些萧条破败甚至看不到人影的集镇明显不同,这里的集镇已经有了初步繁荣的景象,商店开门了,菜市开张了,饭店也开始冒烟了。

大概今年麦收之后,人们都能吃饱肚子了。吃饱肚子以后,人们就有了交易的欲望,就有了交流的欲望,于是集镇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开始多起来了。徐老三是无意中走进这个名字叫顺安的集镇的。开始他是抱着悠闲的好奇的甚至是看热闹的心态在集镇上闲逛的,当时他最关心的是,集镇上是不是比乡下更好讨到吃的。吃饱肚子是他此时的最大愿望。

就在他东张西望走走停停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有一堆人在吵吵嚷嚷的,很是热闹。徐老三快步走到跟前,伸头向人堆里一看,里面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人,桌子上面摆着一些纸和笔。徐老三个头很高,站在人堆里,特别是站在南方这些矮子里面,有着鹤立鸡群的味道,他也能把人堆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是一个煤矿的招工现场,坐在桌子后面的两个人都是矿上来招工的,有愿意当矿工的只要填上一张表格,立即就可以当工人了。徐老三发现,这里的人对当矿工好像并不热心,也不感兴趣,观看的人多,询问的人多,真正填表格的人很少。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喊,大秃子,大秃子,愿不愿意到矿上当工人啊,愿意就来填张表!

徐老三以为是在喊别人,就把头扭来扭去的向四周看,可是四周并没有人答应。就在徐老三扭头找人的时候,刚才那句话又响起来了。大秃子!谁是大秃子?这时有人用胳膊肘拐拐他,说人家喊你呢!这时徐老三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是个秃子。

徐老三和哥哥徐老二,三四岁的时候,头上都生了一种疮。这种疮奇痒无比,用手一抓,黄水直流,人们都叫它黄水疮。那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既不耽误吃喝,又不耽误睡觉,父母就没当一回事,没有去医治,后来自然也就好了,可是再也长不出头发了。于是,这兄弟俩都成了秃子。成了秃子的这兄弟俩,一直到二十多岁了都还没有找到老婆。弟弟徐老四虽然有一头黑发,但还没到成家年龄就饿死了。哥哥死了,弟弟死了,现在就剩下他徐老三还侥幸地活着,而且还有人喊他去矿上当工人,他当然求之不得。

徐老三从人堆里挤了进去,挤到桌子跟前。他想填表,但他不会写字。矿上负责招工的人说,我来帮你填。于是,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家住什么地方?等等。

填过表的徐老三按照要求在一边候着。他早上没有讨到吃的,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是,他不能离开,他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强忍着饥饿在墙根底下硬撑着。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别人都躲到阴凉底下去了,但他还是在太阳底下晒着,他有时觉得太阳也是能抵饿的,晒一晒也就不饿。他似乎是一棵绿色植物,有一点阳光和雨水就能生长。

快到中午的时候,徐老三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原来桌子已经收掉了,负责招工的那两个人喊他去吃饭。

矿上负责招工的两个人都是年轻人,一个姓王,一个姓张。小张和小王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十几个上午刚刚填过表的人。填表的时候徐老三才知道,这次矿上招工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它有一个说起来严格执行起来未必十分严格的规定,那就是身体好,年龄必须在三十岁以下。当然,他们也不查户口本,那时还没有身份证,身体和年龄基本上是你自己说了算。

徐老三实事求是,说自己是北方人,家里人都饿死了,是讨饭讨到这里的,他今年虚岁二十五,愿意当矿工。他们看重徐老三的是他的身高,有一米八几的个头,那个年代,特别是南方,有这个身高的人还不多。徐老三虽然瘦,腿瘦得像麻杆,走路像鹭鸶,但他们知道,他的瘦是因为饿的,到矿上几顿饱饭一吃,就会长胖长壮的。果然不出所料,徐老三到矿上不到半年,体重就增加了四十多斤,像气吹的一样。

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来到镇上最大的饭店,人民饭店。这是一家国营饭店,吃饭前要先买票。小王走到一个窗口前,从口袋里掏出钱和粮票,递过去。过了一会儿,一盘一盘的菜就从窗口送出来了,有炒茄丝,有烧冬瓜,有烧豆腐,最惹眼的是那盆紫里透红的红烧肉。紧接着两盆冒着热气的大米干饭也盛上来了。

这是徐老三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饭店吃饭,也是他大半年来第一次吃到白米干饭,因此,吃得非常香。他几乎没有怎么吃菜就把三碗干饭扒到肚里了。徐老三脸皮薄,不仅不好意思吃菜,连这个不花钱的干饭他也没好意思多吃,按他当时的肚子,再吃三碗都没有问题。

徐老三抹着嘴打着饱嗝走出饭店,感觉外面的太阳真好,活着真好!回想这半年多来的经历,徐老三仿佛是在做梦,做一个长长的梦,至今还没有醒。他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当上了工人!他心想,还是当工人好啊,什么事没干就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以后下井干活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好饭好菜在等着他呢。

傍晚时分,招工任务结束了,小张和小王把条桌搬到临街的一家单位放好,然后就领着他们往矿里走。这个名字叫狮子山的煤矿在一个山沟里,距离顺安镇大约有五六里路。从集镇到煤矿有一条碎石子铺成的马路,不时有拉煤的卡车从上面经过。凡是有卡车经过的时候,马路两旁立刻卷起像浓烟一样的灰尘。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及庄稼的叶子上,都积满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他们捂着鼻子一边躲着灰尘一边向前走着,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他们终于来到了矿上。进了矿大门他们才发现,这里与外面完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面荒山秃岭,人烟稀少,一派萧条的景象。而这里是一座座灰色的水泥大楼,大楼里面人来人往,人声喧哗。楼下也是车来车往,一派繁忙的景象。

今天他们一共招了二十一个人,当然都是男的,除了徐老三之外,几乎都是本地人,最远的也不过三十里以外的邻县人。

小张先带他们到矿上的行政科,安排好宿舍以后,小王又带他们到财务科,给他们每人提前支了半个月的工资。领了工资以后,又带他们到食堂买饭菜票。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也解决了,生活问题基本上就算解决了。就这样,身无分文,衣不遮体,靠一路乞讨才活下来的徐老三,成了后来令许多人羡慕的吃商品粮的工人。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呀!

第二天,矿教育科负责工人培训的李科长,从技术科叫来技术员小赵,给他们这批新招来的工人做安全培训。所谓安全培训,就是讲讲安全常识,到井下应该注意的事项。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文盲,有的曾经读过扫盲班,现在也都忘得差不多了,能写全自己名字的都很少。因此,理论知识说得再多也没有用,他们也记不住,关键是实干。小赵说,井下安全这一条儿记住就行了,那就是时时刻刻跟在师傅后面,知道出力流汗就行了,不会的你千万不要动,不懂的你千万不要摸,师傅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培训就搞了一天时间,其实就是上下午各上一节课,其余大部分时间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叙叙话,聊聊天,相互认识认识。

培训结束后,他们被分配到各个区各个队,区长队长再给他们讲讲话,开个会,第三天就下井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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