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3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去年一开春,按照李唯参加过的各种大大小小会议的说法,魏都市就有了建设八大园区的设想和规划,媒体称之为“八朵金花”。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已经有七个园区在这个城市的南北两郊及开发区落户,只有医药园依然名花无主——这自然是个香饽饽,放到哪儿,哪儿就能拿到一笔数目不菲的征地款,消化一部分劳动力就业,以后每年也都会有一块稳定的税收进项。李唯是榆岭乡书记,榆岭紧邻开发区,属近郊乡镇,他当然做梦都想把这个项目抓到手,可负责筹备的姚大光就是不发话,搞得他心急火燎、坐卧不宁的,隔不了几天就要往市里跑一趟,把那人当财神一样供着捧着。
姚大光是个不折不扣的俗物,却总把自己装扮成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弄得李唯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比如今晚,这家伙明明喝多了,眼睛老往那个端茶倒水的小姑娘胸上溜,可当李唯提出去KTV找个小姐唱唱歌时,他却沉下脸说,唱什么唱,就我们这嗓子?此话一出,他那几个本来欢天喜地、蠢蠢欲动的属下就装聋作哑了。换了别人,肯定不敢再提此事,乖乖地埋单走路了,可李唯暗地里打听过,知道姚大光酒后喜欢吼一嗓子,他现在说不去极可能是在装,自己真要这么走了,那俗物说不准会认为他不识眼色、不会办事、不敬领导,得罪了人事小,把项目搞丢了他就前功尽弃、得不偿失了,所以,也不管那人怎么推辞,他还是耐着性子甚至是有些死乞白赖地劝说。
“这个‘李抗日’,这个‘李抗日’啊,”姚大光扭过头去,显得很无奈地对几个属下说,“瞧瞧,他的倔劲又上来了,硬缠着我去献丑啊。怎么办,你们说怎么办?要不就依他一次吧,不然,他还不得把我们当小鬼子处理?”
“也是,就依了这个‘李抗日’吧。”属下们赔笑道。
李唯不知道姚大光怎么晓得他这个绰号的,看来,对方也摸过他的底细,掌握了他的一些情况。说起来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在南山的一个叫谢疃的小乡当乡长,那是个革命老区,1939年先后有三个村庄被日本鬼子屠村,整村整村的人都死了,血流成河。有几年,团县委不知怎么联系了一批日本友人,每年都要来谢疃乡住几天,上山义务植树。渡边是这伙人的主心骨,此人体格健壮,言语傲慢,并不把乡里的干部当回事,对当年屠村的事也没有丝毫忏悔的意思。李唯一直想治治他,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毕竟他们的名号大着呢。渡边好像也晓得了他的心思,也知道他手劲大,扳腕子乡里的干部都得输给他,有一次,就提出和他比试一下手劲,李唯说试就试,可真较起劲来却输给了对方。渡边下手狠,几乎是要把他的手腕掐断了,他忍住没吭一声。之后,渡边很绅士地微笑着,问他服不服输。李唯摇摇头。渡边又提出和他比试摔跤,前两回他又输了,到了第三回,他突然一使劲,将那趾高气扬的渡边君猛地扛起来,几乎举过了头顶,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疼得对方龇牙咧嘴,半天没爬起来。此后,李唯就得了个绰号“李抗日”。
“不过我提醒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姚大光说着站起了身。
一行人就行动。
都没敢带司机和车,怕被纪委的人盯上了。
出了饭店,分乘几辆出租车出发,没多久,便到了城内有名的北都KTV城。
廊道上香气逼人,每隔几步站着一个穿着时新光鲜的姑娘,这大概就是招呼客人的公主们了。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人迎过来,将他们带进了一个厅子,李唯发现厅子四周摆放的沙发陷在幽暗里,而中间的空地则暴露在顶灯打下的光线里。老板娘谄媚地笑着,让他们稍等,她这就去叫人。
这几位可都是大老板,李唯冲着她的后背说,你得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姑娘奉献出来。说话时,他感到舌头有点僵硬,一低头就能嗅到身上散出的浓烈的酒气,以及空气里无处不在的乙醇分子。老板娘回过头冲他一笑,这还用您吩咐?我们这里的小姐可都是倾国倾城啊。过了不大会儿,老板娘又带着十几位花枝招展的陪唱女进来了。停下时,她们恰好站在了那片灯光中。李唯觉得老板娘像是农贸市场的卖瓜人,在指着膝前的一大堆瓜自吹自擂:我这些西瓜保沙保熟,请各位挑选,看中哪个是哪个。李唯也没工夫去嘲讽她,看了姚大光一眼,意思是让他先请。姚大光看起来不动声色,目光却早朝着那些女孩的身体摸索了过去,半天,听得他出了声,你了,就你了。一个大胸女孩立刻飞进了他的臂弯,拥着他朝外面走去。可能看出姚大光不是个寻常人物,老板娘也赶紧陪着朝外面走。那两个副手也各携一个,去了。
这几个人一走,李唯就觉得放松下来,坐在那里磨磨蹭蹭喝茶水。
“这位老板怎么不选个伴儿?”随着一个柔软的声音,李唯嗅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扭过脸时,感到身边的沙发上多了个女的,刚才姚大光他们挑选歌伴时,他觉得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我?”李唯摇了摇头,“我喝高了,去忙你的吧。”
“喝高了,正好可以放开点,找个人陪陪嘛。”姑娘说,同时身体棉花似的贴过来。
“我嗓子不好,你不怕给吓死?”李唯又摇了摇头。
“也不一定非得唱呀。”
两个人正闲扯着,老板娘匆匆跑了进来,贴着李唯的耳朵嘀咕了几句。李唯没想到姚大光还惦记着他,腾地跳起来,走到门边时,又转回来,揽着那个姑娘往外走,到了廊道,见姚大光正立在前面看他,目光黑沉沉的。李唯赶紧解释,说自己嗓子不好,得挑个会唱的带带。一边的姑娘何等聪明,似乎是很急迫地拥着他进了斜对面的包厢,一进去就砰地把门关上了。李唯还有点不放心,等那姑娘拿起麦克风试唱时,他又隔着门缝听,想知道姚大光有没有进去,但什么都没听到,便装作去卫生间出了门,在廊道上听得那边传出“阿哥阿妹情意长”的歌声,就知道姚大光已进入角色了,这才松了口气。
“老板怎么这么磨蹭啊,不想唱一曲吗?”等他再进来坐到沙发上时,那姑娘问。
包厢里灯光幽暗,李唯觉得她的目光带了钩子,在勾他的魂呢。他装作视而不见。“开大音量,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跑这里说话?”姑娘嘻嘻一笑,“老板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和人民币呀。”
“你怎么这么罗嗦?”李唯板起脸来。
“好好的,发什么脾气嘛。”姑娘也正经起来,起身开大了音量,然后又坐到了他身边。
李唯觉得这姑娘长得清纯动人,就像一朵水莲花,要是在别的地方碰上,他可能会认为她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呢。看得出她的轻佻是装出来的,她想把自己和这种场合的女人混为一谈。这倒让他觉得有些可笑,她怎么会混在这种地方?李唯不敢说自己有多清高,工作决定了他难免不出入这种场合,但他反感走进这地方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不知为什么,每看到那些女子一脸媚笑地围着他,做出某种挑逗的动作,他心里就极不是滋味。
“你,哪儿人?”李唯拿出开会作报告的腔调。
“看来是碰上派出所的哥哥啦,你这是要查户口吗?”
“这倒不是,”李唯努力不让自己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你也不用紧张,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愿说就罢了。”
“哥哥既然这么关心,那我就说了,我是东北的。”
“瞎扯淡,听着分明是本地人嘛。”
“哥哥真的听出来了?”她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当然,”李唯不过是想诈她一下,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招了。他冷冷一笑,接着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本地人,而且,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吧。”
“李、李书记,你就别绕绕弯弯的了,干脆直说我是榆岭的吧。”
“你叫我什么?”李唯没想到她会认识他,他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了。“认错人了吧?你不是东北人吗,怎么又成了榆岭的?”
“你是装不认识,还是真不认识?”
“我当然不认识你了,我很少来这里。”
“也是,你怎么会记得我这样一个小女子?看来我是高攀你啦。”
“你、你真是榆岭的?”
“既然说开了,那就说到底吧,我是榆岭乔家堡的,也确实在魏大上学,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姑娘顿了顿又说。好像这么一说,她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后来竟然轻松地笑出声来。“李书记不希望这样吧?”
李唯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在报上看过女大学生在娱乐场所赚钱的事,却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而且,她竟然就出在他眼皮底下,榆岭乔家堡。
在榆岭,最让他头疼的就是乔家堡了,穷得丁当响。两个月前,姚大光他们下来考察选址。到了榆岭,他没多想就把他们带到了乔家堡。这村的村西是一大片滩地,面积大,又紧傍国道,适合集中连片开发。姚大光看过后也很满意,说要弄就在这里弄了。李唯心里当然高兴,真要能这样,乔家堡就能跟着脱贫了。其实本乡有几个村条件都可以,但他却认为最需要扶持的是乔家堡,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个村。那天村长老乔也在场,一高兴就想请考察组的人进村转转,顺便中午到他家喝点酒。他赶紧对老乔说,乡里早备好饭菜了,还是回乡吧。事后,他训斥老乔道,你们村都穷成这个样儿了,还敢请人家吃饭,丢了项目,你吃罪得起吗?
“你在我们村开过会,我认识你的。”她说。
“那你说,你是谁家的闺女?”李唯审视般地看着她。
“有必要这么细问吗?”
“我当然要细问了,你说,你一个快毕业的大学生,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哎哟,大书记,你不是成天嚷嚷说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吗?怎么说出话来好像是上世纪的民国遗老?大学生就不能到KTV赚点钱吗?如今都是笑贫不笑娼呢。你在我眼里是多大的人物,不也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这不一样,”李唯使劲地摇摇头,“我是在工作。告诉我你父亲是谁,我回去后得说说他。”
“你还真把自己当父母官啊,”她忽然憋不住地笑出声来,“我干什么是我的事,你管得是不是有点宽了?”
“那要看你干啥呢,你干的不是好事,我就应该管。你是大学生,应该懂得这个。当然,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难处,这次就当我没看到,回去后好好反省一下,以后不准来了。这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个事。第二,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工作,回了村,不准对任何人讲起我来过这里,明白吗?否则,今晚的钱我不会给你结。”
“我懂你的意思了,”她又咯咯咯地笑出声来,“没想到李书记胆子这么小,放心吧,我不会讲出去的。”
“别这么叫我,叫我老板。”
“老板?你真好玩,好了好了,不逗你了,那你说吧,我们是唱歌,还是做点别的。”
“别的做什么?”
“你是装糊涂还是干么,做什么你们男人还不知道?是不是还得我帮你?”她嘻嘻一笑,脸上是一种奚落的表情,好像她在玩弄别人。没错,她脸上就是那么一种表情,猫戏老鼠的表情。这让他觉得这个女子要么是在这种场所待久了,看惯了风华雪月,要么就是对出入这种场所的男人怀着一种深深的蔑视。太可怕了,他不由得倒了一口冷气。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李唯冲她挥了挥手。
她怔了一怔,做出一种无所谓的表情,然后站起身,冲他又一笑,猫也似的轻手轻脚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