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慧单独护理了岁岁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这闺女就守候在岁岁的床头,不时地用冷水给他擦身子,中间还口对口吸过两回痰。第二天晚上,王晨光赶了回来,拿回了六支盘什么林。这药看样子真比金子还金贵,一针下去,第二天一早岁岁便退了烧,到了下午就张口说肚子饿,想喝面汤。
岁岁就这么奇迹般地得救了。提起这件事,一家人当然忘不了那位姓罗的首长,他不顾自己需要,把六支比金子还贵的盘什么林给了一个没见过面的孩子;忘不了王晨光,人家戴着眼镜,挂着啥器,给孩子瞧好了病;但一家人最感激的还是这个叫钟慧的小闺女。口对口给岁岁吸痰,这种事,连自己家里人都没干过。
钟慧就是头天被于宝珍领着上门要往家里安排伤员的那个人。岁岁好了,三喜爹红着脸说闺女上回俺错了,要不你上俺家来住吧。钟慧笑着说那可不行,部队上有纪律,不能随便换房东。说完一二三四嘱咐了几句如何照顾大病初愈的孩子后,便背着药箱,哼着歌,快快乐乐地又走了。
妇救会知道这件事后都很高兴,说这下好了,这个落后的顽固堡垒可被攻克了,于是就大模大样地上门,叫他们家人出来开会。没想到去了大门还是紧闭,好不容易敲开了,这一家人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低着头,任凭她们说什么,就是不说话,更不出来开会。人一走,大门也砰一声紧跟着关上。于宝珍很愤怒,说这是啥人啊?要不是八路拦着,非斗他们不可。
日子在激动和快乐中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来到了1941年下半年,抗日战争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鬼子对抗日根据地连续大扫荡,部队要转移了。
部队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走的时候,全村人都出来送,老人和女人们流着眼泪,把鸡蛋栗子大枣啥的往战士们口袋里塞。三喜一家这回也破天荒地出了门,到处找钟慧和王晨光。但他们很遗憾地得知,医院的伤员在夜里已经提前出发,王晨光和钟慧都走了。
回到家里一家人相对无言,后来,还是三喜爹说了句:走了就走了吧,以后,咱们在心里记着这闺女就行了。
部队走后不久就从大清山那边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传回来的消息说,部队在大清山那儿被鬼子包围了。
枪声持续了一天一夜,全村人也跟着揪了一天一夜的心。第二天,枪声渐稀,村里的干部挨个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出去,出去找找去,看看有没有咱们受伤的伤员和战士。”走过三喜家时他们敲也没敲就隔了过去。平常都老落后,这种危险的时候就更别想指望。
枪声停了以后三喜爹就叫了三喜上山打石头。八路来了,又走了;鬼子来了,又走了,可老百姓的日子还得接着过。家里的房子够住,可他们还打算再在东山墙那儿接上两间,等岁岁长大了,留着给岁岁娶媳妇。
爷俩推了一辆独轮车,车上坐着岁岁。这孩子的身子已经完全康复了,听说爷爷和爹上山,非跟着去玩不可。三喜爹也乐意带着他。身边跟着一天天长大的小孙子,干起活来也有劲。
三喜推着车,三喜爹扛着镐,爷仨一路说着话上山来。岁岁越长越懂事了,说出的话让人醉。比如三喜爹问他:盖了新房子给谁住啊?岁岁就答:给爷爷,给奶奶;再问:要是你媳妇不愿意咋办啊?岁岁回答得更干脆:那就换媳妇。三喜爹听着,笑得浑身发颤。
眼看就要走到打石头的地方,突然听到前面有脚步声和人声,大声吆喝着站住,不然我就开枪了之类的话。三人知道是遇到二鬼子了,二话没说,把车子一撂,三喜抱起岁岁,爷仨就从路边跳到了沟里,藏在了一块大石头下面。面前有灌木丛,正好把三口藏得严严实实。
只听见脚步声和喊声由远及近,接着有人从上面跳了下来。三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灌木丛就被人扒开了,一张面孔露了出来,是钟慧!
在这个地方这种场合下遇到了恩人,三喜爹和三喜都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该说啥做啥。钟慧呼呼喘着粗气看着他们,愣了愣,接着转过身继续跑了。
三喜爹和三喜赶快扒着灌木往外看:只听头上一声枪响,好像打到了钟慧腿上。她拖着一条伤腿跑了几步,倒在了地下。接着从他们头顶上跳下来几个二鬼子,把她抓住,两个人架着她走了。
那个晚上,这户人家家门紧闭。把岁岁哄睡以后,四个大人坐在那儿一筹莫展。恩人落到了鬼子手里,可他们谁也想不出办法。最后,三喜爹只能一声长叹,说咱们心到了,可她在鬼子手里,咱们能有啥办法?就这样吧,勤打听着消息吧。
事情原本就该这样过去,偏偏过了两天三喜出去挑水的时候,在街上看到鬼子据点里来了一个人,正在大街上对着村长继善又打又骂,非让村里派个人上据点里去做饭。三喜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里一动,水没挑就空着担子慌慌张张又回来了。三喜爹看他脸通红,六神无主的样子,问他,你咋啦?三喜憋了一阵,突然地说:据点里要伙夫哩。三喜爹说据点要伙伕和咱有啥关……话还没说完他就停下了,爷俩互相看着,都知道彼此想的是什么。
那个晚上,四个大人又坐在了一起,互相看着,都不说话。后来,三喜爹开了腔:“那闺女落到鬼子手里了,咱们没法子救她。可是咱不能救她,咱去看看她也好,让她知道,她救了咱孩子,咱没忘了她。咱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三喜一听,抬起头来:“那,爹,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