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贝尔太太与三十多年前因坠机猝死的丈夫克莱贝尔先生合葬到家族墓园。墓园就在维瑞奈的青鹭湖后面,十分开阔,也十分幽静。葬礼从教堂延续到墓园,不可谓不隆重,也不可谓不庄严,只是少了些温度,少了些诀别的伤痛。送行的人不少,大多是克莱贝尔家族的枝枝蔓蔓。人们把红玫瑰一朵一朵扔到下沉的棺木上,克莱贝尔太太转眼就成了人世间的过去式。假如还有一份让人牵挂的理由,无非就是遗嘱上的签名了。克莱贝尔太太的签名有着相当分量,一笔一画都是庞大的财富,力透纸背。
一周时间并不漫长,她的儿子们很快便坐到经纪人的大书桌前了。在儿子的印象里,母亲从来都是乖戾多变的,所以她的遗嘱若不带出些惊世骇俗不可理喻,反而奇怪。
经纪人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头,寥寥几根白发梳向脑后,裸出光滑平坦的前额,灰色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烁,有几分睿智,也有几分狡谲。他不慌不忙打量着并排坐好的三个成年男人,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卷宗,掀开来,抓起最上面那只白色信封,在手里纸鹞般转了一圈,视线落定在一处。经纪人老头与三个儿子死去的父亲是世交,从前就有来往,他看出三张脸上都隐忍着期待、焦虑甚至慌张。这是每每坐到他面前的人想藏都藏不住的表情,他见多了,虽然这些人大多富有,就像这位纽约来的克莱贝尔集团总裁保罗和慕尼黑来的欧洲公司经理人马丁。但富有从来就不与觊觎钱财的心态成反比,何况遗产取之有道。相反,倒是混迹于蒙马特的街头画家夏利无所谓些。夏利的坐相是松垮的,粗呢短大衣的前襟胡乱团在膝上,不像两位兄长那般衣冠楚楚,正襟危坐。
信封很新,却烫有古老的火印。老头用锋利的开封刀撬开,取出薄薄的一页纸,手写的两行字迹顿时穿透纸页映现出来。像是浓缩过,比预想简洁得太多,儿子们的心都提起来。老头再瞟他们一眼,清了清嗓门,念道:
珍妮·克莱贝尔女士,在其身心健康、无外力纷扰下立嘱:拟将身后所有财产(包括住房、首饰、股票、银行存款)全部赠予爱犬雪球以及它的现任托管者。前提是,二者必须留在维瑞奈克莱贝尔家族名下老宅。否则本人之所有将改赠×××慈善协会。此乃深思熟虑之意愿,谢绝干涉,不得忤逆。
签名:珍妮·克莱贝尔
×日×月×年
屋里一下子静了。
什么?我没听清!
您是说财产的全部,所有?
钟摆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响,炸开来一样。保罗与马丁从皮椅上蹿起来,绷在西装里的身体鹏鸟般俯冲。纵有更多的心理准备,这份遗嘱还是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是的,全部。经纪人不动声色。
鹏鸟的翅膀耷拉下来,保养良好的脸涨红,转白,五官急遽抽搐。
经纪人先生,您能确定真是我母亲写的遗嘱,没弄错?
老头推推眼镜,把纸掉个头,拍到他们面前,喏,自己看吧,相信你们认得这个签名。
纸页太薄,被男人壮硕的手抓出撕裂的声音。
只有老三夏利坐在那里没动,如释重负似的,虽然脸上也有飘忽不定的疑惑。看两位兄长脑袋磕着脑袋,猎犬一样用鼻嗅着那两行无比简短却明白无误的遗嘱,想到自己几分钟前也曾按捺不住的忐忑不安,嘴角抽起一缕嘲讽。
夏利不怀疑这就是母亲的遗嘱。除了她,哪个女人能做出如此荒诞不经的举措?一瞬间,他对母亲的怨恨褪向淡薄,玩火般的好奇浓烈起来。那次离家,他扛着背囊走出沙龙,母亲站在楼梯上用声音追他,夏利,你真要走,就不是我儿子!母亲对他的疼爱也淡,但还是胜过保罗与马丁。
母亲年轻时在红磨坊跳艳舞,跳了几年,被写实主义新浪潮导演楚浮一眼瞄中,做了他执导的影片《午夜时光》女一号。母亲当年确实很美艳,但楚浮大导演看好的并不是她的美艳,而是藏于笑后面那种一闪而过的凄迷。之前没人发现的这种潜质被楚浮挖掘出来,成就了影片也成就了她。然而母亲也许天生不是演电影的人,离了楚浮,后来的几部影片都业绩平平,虽然也同样用了气力而且野心勃勃。于是父亲登场了。比母亲大了十多岁的富商父亲开始给母亲送花,每天一大抱红玫瑰,不管她去哪里,花都随后跟到。母亲先是不屑一顾,渐渐就抗不住了。在维瑞奈片场拍片的空隙里,她与父亲上了床,一夜销魂之后,她戴着名家CATIER打制的六克拉钻戒宣布退出片场,挽着父亲的手臂扬长而去。婚礼是一场盛宴,也是母亲身为女人的登峰造极之作,她总共换了十套美奂美轮的婚纱,把一颗心也换得五光十色。
等楚浮导演再度邀请她加盟新制作时,她已怀上七个月的身孕。父亲连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叫保罗。而那时,爱的疯狂退潮,母亲对富家太太金丝雀的日子开始厌倦,但电影也同样隔膜。又过去几年,夏利出生,明星梦终于远去。因此,后来的母亲认定是随风而去的爱情与随风而来的儿子葬送了她本该再度闪现的辉煌,就把儿子扔给奶妈,扔给家庭教师,看都懒得看一眼。父亲整天飞来飞去贴了地球打转,总是忙,忙什么一概不知。母亲独守空房,除了越来越多的钱,越来越糟糕的心境,没别的。
所以,母亲与他在某一点上有着共识,就是憎恨乏味的人生。母亲并不反对他逃离家族集团,去蒙马特高地做没有钱的艺术家,母亲只想他留在家里别搬出去。母亲说她老了,希望小儿子能陪陪她。人老了都这样,该淡的淡了,该浓的浓了。但夏利还是走了,没人能与母亲和平相处的,那太难,他尝试过,总是失败。掩门而去时,他听见母亲的呜咽压抑在喉咙里,便知道有一种叫亲情的东西没来得及长出来就被扼杀了。
现在,母亲在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儿子们,她做到了。
夏利歆羡那条叫雪球的狗。夏利不比两位兄长,他是穷画家,他其实很需要钱。如果有了一份遗产,他至少可以开爿画廊。但是,儿子做不到的事情,叫雪球的狗做到了;儿子得不到的东西,叫雪球的狗也得到了。狗终究是人豢养的,藏在雪球后面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他听见保罗气急败坏地追问经纪人,雪球的托管人是谁,在巴黎吗?
老头耸耸肩,做出无可奉告的手势。
马丁咆哮起来,您不能推卸责任,您有义务告诉我们真相。
老头还是摇头,很抱歉,尊重委托人的意愿同样是我的责任与义务,我无权违约。
夏利噗哧笑出声来。女人到底是女人,母亲以为她真能保住这个秘密,把儿子的路堵死?都什么年代了,即便不找私家侦探,神出鬼没的浏览器还不照样把地球夹缝里的尘埃都翻到电脑桌面上来。他示意两位兄长没必要耗下去,他打趣道,你们难道不知道,经纪人的职业道德就是不让人撬开他的嘴?
身为总裁的保罗也觉出胡搅蛮缠有失身份,拽马丁一把,悻悻然退出了经纪人办公室。老头不过是一纸法律的执行人,要打要闹该找此刻躺在墓穴里的母亲。秘书小姐笑吟吟送客,被兄弟俩一拂手弄得很是无趣。进了电梯,先是保罗被电梯门夹住手,再是马丁被硬底皮鞋踩得抱脚乱跳。
夏利像只顽皮的猴把两臂挎到兄长肩上,故弄玄虚,提供一个线索,要不要?
保罗、马丁接口就说,打电话的女人?
谁也不傻,那还用得着我说?夏利顿了顿,你们有没有发觉,母亲葬礼上一直有人跟着我们,躲躲闪闪,看不清面目?
你是说,就是她?!
夏利歪着脑袋。他想他很快就会找到雪球与那个神秘女人的。
电梯降到楼下大厅。门打开,一下子捅进好几个麦克风,夏利心想不好,侧身一避,各个媒体早已包抄过来。保罗、马丁没来得及反应,被死死堵在大厅里。这群狗仔队果然神速,连当事人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倒把逮兔子的笼也备下了。保罗强装镇静,下巴扬起,摆出一副集团总裁的威仪。马丁推搡着,脸红脖子粗。记者们软硬不吃,问题如竹筒倒豆,劈头盖脑。
法国电视一台以压境之势率先抢滩:总裁先生,克莱贝尔夫人把全部遗产留给一条狗,身为原法定继承人,您作何感想?
我很遗憾。保罗面无表情。在他看来,面无表情就是眼下守卫尊严的表情。
您母亲这么做,是否表示她与包括先生您在内的三个儿子间存有不可弥补的裂痕?直截了当的是《巴黎人报》的女记者,年轻、漂亮,衣着时尚。
保罗拒绝回答,对不起,这是家事,无可奉告。
又一只话筒横空杀出,筒把小牌上写着“法新社”。攥话筒的是个黑人小伙子,音质浑厚。据说那只幸运的狗叫雪球,请问它有什么来历?
来历?马丁戗道,你问我,我问谁?
它的身家是否有望超过您二位?
马丁冷笑,超过您是一定的。
记者并不介意,照目前飚升的房价,克莱贝尔夫人仅是维瑞奈的豪宅就价值三百万欧元,作为原继承人,您会不会觉得很冤?
马丁被戳到痛处,梗着脖子叫,我当然冤,冤又能怎样?请人申冤,记者先生您吗?
似乎没人注意到遗嘱的前提与可能的转换。当事者没有。媒体也没有。
夏利躲在角落,眼看保罗、马丁抵挡着唇枪舌剑的轮番轰炸,额头油亮的一层细汗,心想等遗嘱一曝光,保不定家族集团飚升的股票会转个弯一路狂跌下来,得赶快把处在水深火热的兄长解救出来才是。夏利回身就走,从停车场开出车,刹到楼前,朝保罗、马丁吹了个响哨。那两人正从台阶节节败退,乘势溃逃,抱头把自己噌噌扔进了打开的车门。夏利猛踩油门,车箭似的射出去。狗仔队拔腿就追,到底没追上,气得直跺脚。夏利瞅一眼惊魂甫定的兄长,哈哈大笑。保罗气喘吁吁说谢谢,是丢盔弃甲的狼狈。夏利拍拍方向盘,谢它!
车果然是好车,老牌美洲豹,虽然旧,跑得仍比风快。车是母亲的。夏利离家前母亲把八成新的宝马换作美洲豹,换车不换颜色,还是黑。开回家那天,母亲从锃亮的新车里走出来,牛仔裤,白衬衣前襟束一个结,很性感,再怎么看也不像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母亲一辈子只开好车,花在车上的钱比首饰多。母亲在夏利很小的时候就说,人生只在飙车时才会找到巅峰对决的快感。保罗也记得母亲的癖好,他说母亲抒发此类感慨就像好斗的公鸡。今天一早兄弟仨把美洲豹从母亲车库里开出来,原以为宣读了遗嘱车钥匙就会落到夏利手上。夏利已多年没有车,得这辆车天经地义。没想到堂皇的美洲豹竟成了狗的坐骑。夏利开了一路美洲豹,尝到甜头,此刻还真有点舍不得这把车钥匙了。
保罗的手机响了。
马丁的手机也响了。
都是集团、公司那边的商务,股市震荡之类,千头万绪,总而言之是催主事官回去,弄得他俩烦上加烦,恨不得摔了手机。
夏利就说,你们走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两人便用眼睛瞪他。
怎么,不信任我?夏利猛然刹车,眼睛盯住前面的红灯,想要讨回美洲豹,不就得找雪球那狗东西吗?他的心境是矛盾的。挡不住车的诱惑,他鄙视自己。
到了维瑞奈,远远望见母亲的家。一地阳光,跳跃在疯长的草尖上,耀着金。看见几个人影闪来闪去,夏利猛击方向盘,糟了,狗仔队抄上来了。
掉头!掉头!保罗连连摆手。夏利把车打个转,钻进一条僻静的林阴小道。那边有扇不起眼的后门,可以暂且把车停在路旁,偷偷潜入园子。儿时,兄弟几个常骑了这后园的墙头,窥探对面的男人女人玩床上游戏,然后窃笑,再对玩伴们吹嘘。窗里那对男女来自挪威,据说北欧人都不喜欢挂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