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玉是个丑女。丑到一塌糊涂,也丑到不可救药,丑到连小小的孩子都对她望而生畏。
那时候,端木玉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懂得容貌对一个女孩子来讲多么致命地重要,对自己的丑陋也还没有充分地认识和体味。有几次,邻居阿姨抱了小孩在玩耍,她满心欢喜地走过去逗弄孩子,结果孩子却被她的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她这才慢慢地意识到:这一辈子命运很可能不会对她露出微笑来了,她的日子里也将很少有阳光普照。
不过,她还是太天真了,对命运安排的一切都不肯轻易地甘心和接受。从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她就开始对美容和化妆产生浓厚的兴趣,她相信,这是补救自己先天不足的最佳办法和唯一途径。高中毕业以后,她放弃了所有的选择,专心一意去学习美容化妆术。她的学习非常刻苦,在同学们当中成绩属最上乘,然而,走出校门以后,在就业问题上她却遭遇了最严峻的挑战。她去应聘了无数次,没有一家美容院愿意聘请她,甚至连街头小小的美容屋都不肯留用她。一个好心的老板看她实在太执着了,只好很难为情地直接告诉她:她的技术虽高,但形象距离“美容”二字实在太过遥远了,顾客看到她心里会不舒服的,影响店里的生意。要吃美容这碗饭,自己必须首先是个靓女才行。
这时候端木玉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美容这个行当不仅是个错误,细想起来简直就是极大的讽刺。但没办法,可能是潜意识里的逆反心理在起作用吧,除了这一行以外,她什么都不愿做。她只想通过自己的手,使那些丑陋的面孔变得美丽起来,然而,对于自己的形象她却完全无能为力。她曾经咨询过许多资深美容师,那些经验丰富的专家们看到她以后,都直摇其头。她属于那种“愈描愈丑”的类型,除了“回炉再塑”,基本上不存在任何修复的价值。用一句时下流行的话来说:毁容等于整容。
没办法使自己变成靓女,也没做成美容师,年龄倒是一年一年地长大了。工作没有着落,婚事也照样毫无指望。跟她同龄的姑娘们已经在情场上摸爬滚打、转战南北,训练到曾经沧海、油盐不进的境界了,她连初恋的滋味还没有品尝过。后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在父母的逼迫下,她开始相亲。心想,好歹把自己嫁掉算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权当是寻找一张长期饭票,这样四不沾八不靠地吊着也不是个事儿。
虽然她已经在心理上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把择偶的标准降到了最底线,然而,每相一次亲,对她的自信心来说,都还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相一次,吓跑一个,相两次,吓跑一双。她觉得自己简直比恐龙还要可怕。后来,她来了横劲儿,愈挫愈勇、愈败愈战。别人介绍一个,她就去相一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她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究竟能吓跑几个男人。不过,相到整整一打的时候,她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勇气,不想把那个无聊透顶而又毫无希望的游戏再玩下去了。十二次中有十一次,男方见了她以后,连基本的应酬语都懒得说就客气地找借口告辞了。那第十二个则一脸烂芥疙瘩,她看了浑身直打哆嗦。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相过亲。她发誓,今生今世哪怕做一辈子老处女,都不会再让那些臭男人们来对自己评头论足、挑三拣四了。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死了王屠夫,还真不吃鲜猪肉了?端木玉不相信,不嫁男人自己就会饿死。
男人可以不要,但工作却不能不找。活着就得吃饭,要吃饭就必须去赚钱。然而,端木玉发现,对她来说,找工作比找男人似乎还要困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对女人的容貌变得异常苛刻起来,苛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一个女人如果容貌丑陋的话,基本上相当于患了不可医治的绝症,或是被判处了精神死刑。找不到工作,她只能窝在家里做啃老族,虽然父母不说什么,但她心里比死还要难受。
二十八岁那一年,她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市殡仪馆要招聘美容师,她眼睛一亮,不顾父母的反对,毫不犹豫就去报了名。以往她曾经无数次地到各种或大或小的公司、各种不同的行业去应聘,但每一次她都过不了“面试”这一关。给她的感觉仿佛是:哪怕去超市卖猪肉,也必须是个美女才行。卖肉的若不是美女的话,那猪肉吃起来就会发酸。虽然她对这种“眼球经济”和“美女效应”深恶痛绝,但没有办法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殡仪馆却是个例外,他们根本没有“面试”这一项,只要技术过关即可。原因很简单,死者不会介意替自己整容的人是否是美女,于是,她被顺利聘用了。
到了殡仪馆以后她才明白,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了。她服务的那些对象们,不管男女老少全都紧闭着眼睛,看都不看她一眼,更不会对她的容貌提出抗议,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他们的脸上施展自己的才华了。在来殡仪馆以前,为了避免嘲笑,她的生活基本上处于封闭状态,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她几乎没有机会与任何人打交道,差不多成了一个自闭症患者,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一般。来到殡仪馆以后,她每天都能接触到五个以上的陌生人,虽然他们都是死者,不会跟她交流,却仍然使她觉得自己的世界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她总能通过种种的蛛丝马迹来和那些死者沟通。是的,她觉得自己与死者是沟通的。她从内心里把他们当朋友一样对待,每一次化完妆,她都要跟死者说几句话,或安慰他们一番才送他们上路,她觉得这是基本的礼节。
死者为大。接受她服务的那些死者,达官显贵也好,草根百姓也罢,不管是谁,她都一视同仁,尽心尽力地提供最上乘的服务。尤其是对那些由于意外横死而毁了容破了相的人,她总是耐心细致地处理。不管他们的面部被损毁到怎样的程度,看上去又是多么地狰狞可怖,她都毫不怠慢。久而久之,她就在业内有了名气,成了处理“疑难杂症”的高手。遇到了重要人物或特殊事件,连其他的殡仪馆都会专门聘请她去处理。
不过,正像古人所说的那样: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活儿”做得愈好、名气愈大,她的个人生活就愈糟糕。刚开始的时候,熟人当中很少有人知道她在殡仪馆工作,后来,怎么瞒也瞒不住,就几乎无人不晓了。知道她整天与死人打交道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愿意和她来往了。不嫁人无所谓,她早已抱定了独身的决心,令她难以接受的是,连亲戚和熟人也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一走近她就会沾染上霉气似的。有一次,她应邀到熟人家里去吃了一顿饭,后来,那家人无意间知道她的工作以后,把所有的餐具都扔到了垃圾桶里面,并把她坐过的沙发、椅子都进行了严格的消毒,而且还燃放了几挂鞭炮来驱邪,仿佛她是一个麻风病人。
别人如此倒也罢了,连她自家的亲人竟然也对她横眉冷对起来。去殡仪馆工作以前,她一直和父母哥嫂们同住。后来,哥嫂就开始吊脸子给她看了。她碰过的餐具他们不用,她洗的水果他们不尝,她烧的饭菜他们不吃。有一次,她实在禁不住内心的喜欢,拿自己的手去抚摸了小侄儿的脸蛋蛋,嫂子当着她的面把孩子拉到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地替孩子洗脸,末了还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委屈得哇哇大哭,年迈的父母则悄悄地躲在一边唉声叹气。
于是,她只好从家里搬出来,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替自己租了一套小公寓房。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便完全与活人隔绝了,跟她打交道的,除了死人,还是死人,于是,她更加把死者当朋友了。不知道是环境所致,还是她内心使然,自从到殡仪馆工作以后,她也只操心与死人有关的事物。就在她住的那条巷子最深处,她认识了那个做纸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