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不同,流浪的姿态也便不同。
于是,有人说,心安即是归处;有人说,人间处处天涯。
柳永的词大都婉约。《吹剑录》里记载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苏轼在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他的下属官吏中有一个善唱歌的人。某天苏轼问他:“我的词和柳永的相比如何?”那人回答说:“柳永的词适合十七八岁的姑娘手拿红牙板敲着节拍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您的词,须得让关西大汉弹着响亮的铜琵琶,敲着铮铮作响的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婉约与善感,是柳永的性情。
他不似苏轼那般豪迈和洒脱,做不到笑看风云淡。
苏轼可以一蓑烟雨任平生,而他,只能在烟雨红尘落得凄凉。
大概是这样,对柳永来说,足迹所至,总有落花。
不过,此时的他身在杭州。迷蒙的烟水,云下的醉意,装满了他的行囊。意气风发的他,有足够时间去聆听江南。如许多远来的客人,停步于江南,便有归依的念头。
湖山此地,风月斯人。这便是杭州。
它如静女,不声不响,却又仪态万千。
其实,真正仪态万千的,是烟花巷陌里半醉半醒的人们。
那里就有柳永的身影。他很年轻,在喧嚷的街市放逐着自己。同样被放逐的,还有他无与伦比的才情。一纸繁华,裹挟着他的身影,裹挟着平平仄仄,成了欢情。歌楼听曲,红烛昏罗帐,少年不说离殇。
已经是柳永在杭州的第二年了。咸平六年(1003)秋,柳永写了首《望海潮》,赠给时任两浙转运使的孙何,算是投诗自荐。
江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历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在成名之前曾有同样的行为,因为,若能得前辈文人提携,甚至只是几句点评,便可能在文坛崭露头角。孟浩然献诗于张九龄,朱庆余献诗于张籍,白居易献诗于顾况,情形都大致相似。
李白年轻时,就是因为得到了贺知章的激赏,迅速被诗坛熟知。天宝初年,李白到了长安,去拜见贺知章,后者读了他的诗文,尤其是那首《蜀道难》,叹赏他的诗才,称他为“谪仙人”,还邀请他去酒肆饮酒。由于忘带银两,贺知章取下皇帝所赐的金龟权充酒资,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金龟换酒”。不久之后,李白就在诗坛声名大振了。
孙何十岁识音韵,十五岁撰写文章酒能引经据典,尤以文学、经史驰名,与当时著名学者丁谓齐名,历史上合称“孙丁”。相传孙何和丁谓同时参加科举考试,孙何中头名状元,而丁谓榜列第四。丁谓颇有点不服气,宋太宗幽默地说:“甲乙丙丁嘛,既然姓丁,中第四名也不冤枉,有什么好怨的!”
既然是文坛前辈,柳永前往拜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最初他并未如愿。孙何虽是惜才之人,但是门禁甚严,非名士不得相见。于是,柳永作了这首《望海潮》,并且带着去见江南名妓楚楚。后者虽是风尘女子,但是精通词律,而且对柳永很是欣赏。读了这首词,她连声称赞。
柳永诚恳地说:“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楚楚欣然答应了。
中秋那日,孙府举行宴会,楚楚应邀前往。在众多达官贵人的注视下,借着几分月色,她衣袂翩翩,缓歌缦舞。她所唱的,正是那首《望海潮》。歌舞结束,在场的人们都意犹未尽。醉人的,除了楚楚的歌舞,还有词里所写的杭城繁华。
这首词,上片描写杭州的自然风光和都市的繁华;下片写西湖,展现杭州百姓安详宁静的生活景象。全词以点带面,明暗交叉,铺叙晓畅,形容得体,以大开大阖、波澜起伏的笔法,浓墨重彩地铺叙展现了杭州的繁荣、壮丽景象,是柳永的传世佳作。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柳永喜欢的,自然是这样的杭州。
但因为是投献干谒之作,便极言杭城繁华。而且,词的结尾,还特别写孙何的豪情气势,写他千骑跟随,旌旗前引,游湖的逸兴。最后还说,如果日后孙何回到朝廷,还会向朝廷盛夸西湖的美景。这首词虽为投献之作,却是洋洋洒洒,极尽风流。
因为这首词,孙何对柳永赞赏有加。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中记载:“孙即日迎耆卿预坐。”他们相差二十余岁,但因相互赏识,成了忘年之交。可惜,这段交情太短暂。次年,四十四岁的孙何,便因病英年早逝了。
自宋代起,不少笔记小说、诗话、词话中都记载了这段文人雅事,如杨湜《古今词话》、罗大经《鹤林玉露》、陈耀文《花草粹编》、蒋一葵《尧山堂外记》、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等等。
这首《望海潮》,文辞绮丽清秀,却又大气磅礴,并无小家之态,广为时人传诵。据《鹤林玉露》记载:此词传至金国,金主完颜亮听后,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无比神往,便有了投鞭渡江、挥兵南下之意。可见文字这东西,把玩于笔下,却可能掀起风云变幻。
渐觉芳郊明媚,夜来膏雨,一洒尘埃。满目浅桃深杏,露染风裁。银塘静、鱼鳞簟展,烟岫翠、龟甲屏开。殷晴雷。云中鼓吹,游遍蓬莱。
徘徊。隼旟前后,三千珠履,十二金钗。雅俗熙熙,下车成宴尽春台。好雍容、东山妓女,堪笑傲、北海尊罍。且追陪。凤池归去,那更重来。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春,孙何入京任太常礼院士,执堂三班院,柳永作了这首《玉蝴蝶》相赠。此前的那些日子,他们曾经相约花间,以文人意趣,醉饮流年。现在,孙何去了汴京,他们不曾再见。从前游遍芳丛,到最后不过如欧阳修所写: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果然,聚散匆匆,此恨无穷。
云舒云卷,花开花谢。许多相逢,结局只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柳永还在杭州。明净的西湖水,轻悠的枕上云,在他的词里蹁跹。春天的依依杨柳,夏天的田田莲叶,秋天的无边月色,冬天的断桥残雪,一帧帧画面,收藏了这才子绚烂的华年。还有,温软女子抚琴唱曲,爱慕他的风流潇洒。
梦里江南,让无数人醉了又醉。
他亦是如此,在那烟月纵横的地方,只愿长醉不愿醒。
笔下的词,满是柳绿花红。那是旖旎往事的色彩。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竟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可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鸟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他是个才子,也是个浪子。
此时的浪荡,不是失意时的欢场买醉,而是得意时的风月流连。
如他所言,楚腰越艳,一笑千金可啻。也许是楚楚,也许是别人,反正,江南女子的窈窕和柔情,将他的时光装点得温润而华美。
这年,孙何在汴京病故,柳永悲伤了许久。
这年,十四岁的晏殊以神童之名入试,被赐同进士出身。
二十一岁的柳永,还在云水之间,放浪着青春。
江南风月,在他的酒杯里,氤氲成了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