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花间,悠游陌上。
放纵与不羁,是少年人的模样。
听雨几分写意,看花些许闲情。风起时,往事悄然凌乱。
终于知道,快马轻裘年月,也有流水落花。
故事里,云卷云舒,人来人往。
经过许多人,亦被许多人经过,于是有了往事。
繁华巷陌,流年如水。所有的相遇,都与尘缘有关。
只是,很多时候,明明情深,却偏偏缘浅。
才子的故事里,自然少不了红颜。尽管,独自的世界,也有芳草斜阳,到底比不上两个人的花前月下。西楼月色,流水高山,有伊人相伴,在诗酒中言欢,才算不负好时光。
柳永生平,流连风月,身边似乎总有红颜来来去去。但她们,又似雪泥鸿爪,来得寂静,去得飘渺。来去之间,以似水柔情,将这才子的人生,勾勒得姹紫嫣红。
很遗憾,柳永虽有倾世之才情,但史书对他却十分吝啬,没有耗费笔墨。所以,他的人生,总有些扑朔迷离。从他的词作中可以推测,年轻的时候,他曾娶妻,有过齐眉举案的日子。只是那女子,虽是他的发妻,却亦如出现在他生命中的许多红颜,连芳名都不曾留下。姑且,称她为倩娘。
那应该是柳永最好的年华。岁月不曾苍老,他亦不曾经历沧桑。有山水为邻,有诗书为伴,岁月里头满是青春年少的痕迹。渐渐长大的他,总是这样想,会有个怎样的女子,蓦然而来,走入他的人生,成为他词里盈盈浅笑的身影。
西窗之前,欢颜相对,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吟风赏月。
三杯两盏淡酒,说岁月安然。
多情的才子,想象着这样的画面,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子,来到他身边,遇见他年轻的心事与才华。然后,她来了,嫣然如画。
其实,柳永的母亲早已在物色合适人选。这样的诗书世家,为柳永择妻,自然要找个大家闺秀。倩娘即是这样的女子,其出身可谓与柳永门当户对。而她自己,兰心蕙性,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年轻的柳永,需要这样的女子,填补他青春往事的空白。
宋代定亲的礼仪大体是这样:两家觉得门当户对,首先需要换庚帖,两个新人必须八字相合才行。然后,还要交换缴担红与回鱼箸。最后,男家备酒礼约女家商议婚事,也让男女双方审视彼此。若双方满意,男家便会下聘礼,定下亲事。
这天,柳永与倩娘初见。他见她温婉,她见他俊逸,两个人都十分欢喜,这门婚事也就定下了。事实上,自幼聪颖的柳永,才气早已传遍了当地,倩娘本就对他欣赏有加。倩娘很欣喜,她没想到,那个才华斐然的才子,将会牵起她的手,共步红尘。
尽管在古代,定亲这件事,总是通过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来完成,但是在宋代,士女之间,社会环境是较为宽松的,定亲之时,男女双方往往是可以见面的。才女李清照,便是与赵明诚邂逅之后,倾心于彼此,才由父母完成定亲流程的。
不仅婚姻相对自由,就连寡妇再嫁都是自由的。甚至,在官场,有因为阻挠寡妇再嫁而受到处分的事。在两宋,有民妇再嫁为帝妃者,也有帝妃流落为民妇者。名家范仲淹的母亲,就是再嫁后生范仲淹的;王安石的儿子,因为精神疾病,无端怀疑妻子与人有染,王安石怜悯儿媳的不幸遭遇,同意她改嫁,并且亲自主持了再嫁的婚礼。
咸平四年(1001),柳永十八岁。这年正月,柳永与倩娘完婚。
那日,张灯结彩,鼓乐齐鸣;那夜,风成平仄,月满西楼。
所有的繁文缛节终于结束。柳永揭开了倩娘的盖头。
红烛之下,重见她的花容月貌。她巧笑,他欢喜。
人生中,美好的事情很多,但能与洞房花烛相比的,却是寥寥无几。对柳永这样的才子来说,夏风冬雪,春花秋月,都是极美的,流连其中,也有说不尽的醉意。但他必然希望,茫茫尘世,有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伴着他,寻梅踏雪,煮酒填词。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诗经里,新婚之夜是这样。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月光下的相逢,是初见,亦是重逢。人们说,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大概的确如此,在尘缘里,所有的遇见,都早有踪迹。我们称之为命中注定。柳永与倩娘,也是如此。
夜深人静,他揽她入怀,她笑得妩媚。
风很轻,云很淡。红尘喧嚷,都在远处。
柔软的光阴里,只有两个人的缱绻。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开始的时候,才子佳人的故事,大抵这般撩人。次日清晨,回味着不久前那个柔情似水的夜晚,柳永填了首自度词,题为《斗百花》: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新婚的妻子,纤尘不染,如出水芙蓉,她梳着垂杨双髻,面色微红,立于窗下。遥遥望去,纤细的腰肢,婀娜的身影,仿佛落尘仙子,惹人爱怜。娇妻妩媚,但这妩媚浑然天成,只是画了淡淡的眉,清丽可人。夜已深,她却迟迟不肯睡,背着夫婿宽衣解带,红烛下是他羞涩的脸庞。
倩娘的妩媚与娇羞,尽在词中。如此旖旎的词句,自然会被道学先生鄙薄和斥责,比如,钱基博在《中国文学史》中,对于这首词的评价是:“闺房狎媟,不宜实说,而有本色描写,迹近诲淫者。”
柳永,潇洒如他,疏狂如他,只是将所见所感,真诚地放在词里。别人如何评说,那是别人的事。若是在意,后来的岁月,他大概不会那般放浪形骸。
那段流年的往事里,有个叫柳永的才子,有个叫倩娘的红颜。
他们,携手陌上,丽影成双。
他有风雅,她有温柔。他们年华正好。
新婚燕尔的两个人,偶尔悠游山水,偶尔煮酒烹茶。
他们的日子里,有诗有画,有风有月,就是没有落花。
渐渐地,这样的美丽,成了两个人的情深意笃。柳永应该庆幸,他所迎娶的,是一个与他情投意合,并能够诗酒往来的女子。历史中,有许多文人,因妻子并非自己的意中之人,日子过得非常无奈。
柳永是幸运的,在他年轻的生命里有个女子,与他渔舟唱晚,为他红袖添香。尽管她没有陪他走到最后,至少此时,她在他的身边绽放着,如诗,如月。他愿意,以词之名,留下她的美丽,就像这首《玉女摇仙佩?佳人》: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人们常喜欢用名花喻美女。温庭筠说“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韦庄说“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顾夐说“腰如纫柳脸如莲”。但柳永这首词“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几句,就如清人沈潜所言:“大畏唐突,尤见温存”,可谓翻旧为新。
在词人看来,“奇葩艳卉”也不过是或红得浓重、或白得浅淡而已,哪里赶得上她如此多情,占尽了人间所有的美艳。词句明白如话却凭空出奇,突破了自古以名花喻美人的俗意。
这是首慢词,也称为长调。宋顾从敬《草堂诗余》以九十一字以上为长调,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朱彝尊《词综发凡》云:“宋人编集歌词,长者曰慢,短者曰令,初无中调、长调之目。”在柳永之前,词坛大体是小令的天下,长调并不多见,柳永写了很多长调的词,可谓开了词坛新风。
清人徐旭旦《世经堂词评》云:“七古之易入于词也,自温飞卿始也。长调之忽流为曲也,自柳耆卿始也。风会迁流,不可不知。”指出了词中长调与曲的关系。柳永熟悉音律,所填之词大都是可以唱出来的,又是真实地描绘生活,从不遮遮掩掩,所以深受人们喜欢。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就是因为如此。
在柳永眼中,倩娘就如流落人间的仙女飞琼,寻常的言语,随意的装扮,已是风情无限,让万千红颜黯然失色。有她相伴,便不忍将时光轻易抛弃。才子佳人,时光正好,只愿不离不弃。
晨钟暮鼓,他愿与她共听;春花秋月,他愿与她同赏。
他们的日子,有柴米油盐的安稳,亦有风花雪月的美丽。
他们愿意为彼此,倾尽温柔,从少年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