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躺在头等舱的座椅上,呆呆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
时间正值中午,按照诺玛给出的时刻表,再过两个小时左右他们就会抵达芝加哥奥黑尔国际机场。不愧是“湾流”,即使是没有经过装备部改造的原生版本,航行速度依然令人惊叹。
窗外的阳光正肆意泼洒它那久经压抑的威力。如今正是春末夏初,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阳光的温度,干净,通透,又含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路明非努力把注意力浸没到那片柔软的光芒中,然后连续深呼吸,好让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沉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没有尽头的梦。梦中的他像是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刺骨的寒意裹挟着窒息感袭来,湖面却满是流淌的烈焰。
无论路明非怎么回忆,都只能想起这些模糊不清的片段。冷汗浸透了衬衣,心脏仍然在狂跳不止。路明非不禁回想起自己高中跑一千米的时候,每次结束也是这个样子,只是长跑大概不会让人流出一身的冷汗。
某种更加疲惫而沉重的情绪把他压在座椅上,几乎让他动弹不得。那是一种巨大的怅然若失感,既不悲伤,也不难过,仅仅是难以抑制的失落。然而就是这种并不算强烈的情绪,却可以在一瞬间占据人的整个脑海。
就像是年幼的孩子遗失了自己重要的玩具,大人们不以为然地安慰着,作完新买一个的许诺,就自顾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孩子却一个人抱着膝盖,沉默着瑟缩在阳台上,看着太阳渐渐西落。
夕阳倾斜,投在地板上的光斑一格一格地变少,孩子只是一动不动地发愣,直到夜幕笼罩万家灯火亮起。
真的仅仅是遗失了一件玩具这么简单么?路明非目光游离。
失落感这种看起来文绉绉的东西,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徐志摩路过康桥会失落,戴望舒邂逅油纸伞会失落,他路明非凭什么失落?凭他这快二十年奇奇怪怪的白烂人生?
文艺青年就是想得太多,才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纠结。古往今来牛逼的诗人大多是悲天悯人,今天看到朝廷乱,明天看到百姓苦,哪天一个心结解不开,心病淤积赋诗一首,直接捶胸顿足郁郁而终。
路明非自问没有这种层次的觉悟,他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好好学习就是对祖国最大的贡献。吃饱喝足一躺下,什么失落感,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也是他从小到大一直明白的道理,那就是不想就不会有感触。就算是他暗恋陈雯雯的时候,深更半夜蹲在电脑前急赤白脸的等人家回消息,他也懂得把心思放在一旁的星际争霸上,等待的时间就不会显得那么漫长。
你想啊,要是你啥也不做,就干瞪着眼等着QQ上的那个头像跳动起来,你该胡思乱想多少东西?她是不是睡了?她是不是看到了不想回?她是不是讨厌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她会不会有男朋友其实没告诉我,人家两个人正在恩恩爱爱地打kiss?
贱不贱呐。
虽然路明非自认是一个贱派之人,俗称贱人,但贱人也是有觉悟的好不好,贱人也是有自己的梦想的,不是所有的贱事都该理所当然地干出来。
所以究竟有什么好失落的?
路明非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的人生中到底有什么值得失落的事。陈雯雯?早就是过去式了,直接略过;爹妈?好像是有一点,但是距离分别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路明非都有点习惯起来;高中时的悲催经历?说实话路明非都不知道这有啥好失落的。
可能在叔叔家的卧室里,被路鸣泽抢电脑的时候有一点点。不过路明非大人有大量,这种小事没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更别说记仇到现在了。
路明非忍不住傻笑起来,像是被自己的吐槽逗乐了一样。
想不出来的事情就不该想那么多,这样肯定没错,他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旁边有一只手递来一杯奶香四溢的咖啡,路明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睡得怎么样?”身边的人笑眯眯地问。
“一点都不好,跟去流水线滚了一圈似的。”路明非喝了一口咖啡,没好气地回答道。
片刻之后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坐在旁边的人不是绘梨衣么?为什么说话的人会是个男声?他扭头看过去,迎面撞上了少年稚嫩又可爱的脸庞。
路鸣泽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两条腿随意地搭在面前的桌子上,整个身体正倾斜着靠向路明非的方向,满脸洋溢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这家伙一身笔挺的西装西裤,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枝鲜艳的玫瑰花,桌上的小皮鞋擦得锃亮。
路明非呆愣了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的距离好像太近了,于是连忙抱胸后退:“男男授受不亲!”
“放心吧,哥哥。我对你的肉体没兴趣,只是想要你的灵魂而已。”路鸣泽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那可说不准,魔鬼的心思不能以常理来度量,何况你还是个淫贱的魔鬼。”路明非又警惕地后退了一点。
“好吧,就算我渴望你的肉体,可哥哥你不是说自己是流水线上的猪么?请问猪肉多少块钱一斤?”路鸣泽摊了摊手,笑着说。
“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路明非恶狠狠地回骂。
骂完之后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路鸣泽自称是他的弟弟,兄弟之间当然也算是家人,照这么说路明非岂不是连着自己一块儿骂了?
他讪讪地挠了挠头,左顾右盼了一下,急忙干巴巴地转移话题:“你把绘梨衣藏哪儿了,为什么我看不到她?”
“什么绘梨衣?”路鸣泽盯着窗外,漫不经心地抖腿。
“上杉绘梨衣啊!你别开玩笑了,快点把她放出来,然后你有事起奏长话短说,迅速搞定了之后差不多就该下飞机了,等下还要赶火车所以你搞快点。”路明非不耐烦地看了看时间。
“我真不知道什么上杉绘梨衣,哥哥你是不是发烧了啊?”路鸣泽凑过来摸了摸路明非的额头,天真无邪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路明非盯着路鸣泽的眼睛。
路鸣泽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路鸣泽努力硬撑的严肃表情出现了一丝裂隙。
“好吧好吧,不开玩笑了,别用这种想咬死我的眼神瞪着我啊。”路鸣泽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指了指桌子对面,说:“喏,哥哥你看前面。”
路明非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然后无视这个抱头哀嚎的家伙,顺着他之前指的方向看过去。
路明非忽然愣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坐在一面横贯天地的镜子之前。
以面前那张方桌的正中央为界线,巨大的镜子把机舱蛮横地劈开。镜中的路明非坐在宽大的头等舱座椅上,一脸呆愣地与他自己对视着。
无论是多么完美的镜子,受制于光线差异和镜面厚度的存在,投映出的景象一定会带着一些属于镜面的特征。但这面“镜子”不同,它仿佛完全没有厚度,也没有边界。路明非看到了一个完全“复制”的世界,就像是魔法故事中连接着另一个空间的位面魔镜,一步踏进去,就人间蒸发般地永远消失不见。
他站起来,镜中的路明非也站起来。他慢慢凑上去,想要触摸这面巨大的镜子,镜中的他也伸出手,两只手隔着无形的镜面越来越近,直到就要触碰到一起。
“小提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对不会想要那么做哦。”路鸣泽慵懒的声音传来。
路明非的动作猛地一僵,他的手指几乎已经触碰到了镜面。他极其迅速地抽回手掌,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直到身后的座垫绊得他一个趔趄。
巨大的危机感后知后觉地袭来,路明非有些惊悸地看着自己的手。面前的“镜子”忽然间就变得诡异而扭曲起来,像是随时会把他一口吞噬。
路鸣泽的警告反复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绝对不要”……?如果刚刚就那么把手按了上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搞鸡毛啊……”路明非喃喃自语。
“一个小把戏而已,你就当是热场的小魔术吧。”路鸣泽依然枕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翘在桌上的双脚离“镜面”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奇怪的是,镜中世界里并没有路鸣泽的影子。在本该他坐的位置上,红色长发的年轻女孩正环抱双腿蜷缩在软垫上熟睡。她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均匀的呼吸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绘梨衣……”路明非轻声念着那个女孩的名字。
“嘘————”路鸣泽单手竖起食指放在唇前,“不要吵醒我们可爱的公主,她正做着好梦呢。”
“什么梦?”路明非下意识地问。
“我想想啊,嗯……”路鸣泽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努力地思索着,“哦,有了。白色的云……白色的长裙……白色的婚纱,风穿过连天的青草地,吹起伴娘女孩们的裙摆,白袍牧师念起庄严的证词……哥哥,她在梦里结婚呢!真是很有意思的梦啊,对不对?”
路明非呆呆地听他说完,目光有些游离地愣神了一瞬间,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想知道新郎是谁吗?不过很遗憾,这是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你。”路鸣泽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你……是不是对我的梦做了什么手脚?”路明非问。他想起了自己刚才那个诡异的梦,醒来以后的巨大失落感让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奇怪的是他却一点也不记得梦境的内容。
“怎么会呢,我再怎么坏也不至于对哥哥你的梦境下手啊。虽然我动动心思就能看到你做梦的内容,但我一点也不会干涉的,简直是比观察者还要观察者好吧。”路鸣泽有些委屈。
“你居然还看漫威。”路明非有点无力吐槽。
因为“镜子”的存在,周围的场景应该是有些非人类的既视感。但路明非并没有感觉到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路鸣泽给了他这种莫名的安心感。
“老粉丝了。”路鸣泽拍拍胸脯,表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电影,连续剧,漫画一个不漏。不仅如此,我还是个资深周边收藏家,单单是钢铁侠的等身铠甲我家里就摆了好几个嘞。”
“你家的等身铠甲周边不会都是真货吧。”路明非嘴角抽搐。
“假了包赔,都是穿上就能直接飞去外太空那种。要不改天穿过来给哥哥你看看?”路鸣泽有些兴奋。
“免了……既然你知道我梦境的内容,就赶紧给我讲讲,我不知道咋回事就是想不起来。”路明非扶额。
“不行,这个情报要用四分之一的生命来换。”路鸣泽忽然从嬉皮笑脸转换到了无比严肃的表情。
“你妈,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臭奸商。”路明非破口大骂,“解个梦还要四分之一的命,街上的算卦大爷一次才收我五块钱好不好?你这特么也太奸了吧!我听说魔鬼也有各自负责的东西,你是不是一手掌管商业欺诈的魔鬼?”
“不买算了,我也没逼你买。反正收费高肯定有收费高的理由,你爱信不信。”路鸣泽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就剩这四分之一的命了,再买一次我人都没了好不好?别说是解梦,世界毁灭了我也不买,我美好的人生还没享受够呢。”路明非闭上眼睛,也和路鸣泽一样枕着双手翘腿躺下。
不过他的脚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一边,不敢离那面诡异的镜子太近。
“看哥哥你这混吃等死的腐朽生活作风,只要没有大灾大病,再活个六七十年应该不成问题,美好的人生绝对是有福消受。放心吧,等你老死的时候,我一定会穿着黑西装打着黑伞去参加我亲爱哥哥的葬礼的。”路鸣泽说。
“喂,你认真的?”路明非扭过头,盯着闭目养神的路鸣泽。
“嗯哼。”
“那可真是菩萨保佑,我还以为被你这样的厉鬼追着索命,我迟早会英年早逝横死街头呢。”路明非直哼哼。
“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你特么能不能盼我点好?”
“哥哥你要这么说,我可就太委屈了。我为了让你无忧无虑安心养老,天天鞍前马后地来回伺候,文能做饭暖床各式服务,武能仗剑屠龙绝不含糊。这回我连美女都送上门了,还附带身娇体柔百依百顺属性,怎么能说我不盼你好呢?”路鸣泽哭丧着脸。
“放屁!说的那么好听,你这都是收费服务!偶尔有赠品也顶多算是促销活动,我都掏钱了你还能不好好干?而且绘梨衣虽然确实是美女,但她也是怪兽啊!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你这简直算是送了个定时炸弹给我好不好!?”路明非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那也是糖衣炸弹。哥哥你还记得学院发给你的任务代号么?”路鸣泽没头没脑地哼了一句歌词。
“我记得好像是叫‘Gawaine’?”路明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Bingo,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路鸣泽卖着关子。
“不知道。”路明非老实承认。
“指的是圆桌骑士高文啦。”
“没印象。”路明非依然摇头。
“没救了。”路鸣泽龇了龇牙,继续说道,“白马王子总听过吧?”
“这个倒是听过。”
“据说最早的白马王子指的就是高文,他被人们称作‘少女的骑士’。高文是亚瑟王的侄子,传说他英俊潇洒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而又风度翩翩,在他身上兼具高洁、忠诚和智慧等诸多品格。”路鸣泽忽然化身吟游诗人。
“牛逼。”路明非评价。
“他手持GallatinExcalibur圣剑和魔五星之盾,跟随亚瑟王四处征战多年。高文被称作骑士品德的完美典范,总是被写入浪漫的少女爱情故事之中。”
“牛逼。”路明非评价。
“据说他的力量会随着太阳的升落而变化。正午时他的力量会变为原来的三倍,而黄昏时则会变弱。”
“牛逼。”路明非评价。
“他曾经为了保护亚瑟王的生命迎娶了一只怪物,最后却在新婚之夜用自己的爱解除了怪物身上的诅咒,使她恢复了美丽的容貌。两个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还生了一个儿子。真是个浪漫又感人的故事啊,对不对,哥哥?”路鸣泽随意地讲述着。
“牛逼。你不会想说我是这个骑士高文,绘梨衣是那个怪物吧?我觉得我可配不上这么牛逼哄哄的设定。”路明非看了看镜中熟睡的女孩。
“我可没说自己这么想,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能说成是怪物呢?”路鸣泽也看着镜中的绘梨衣,微笑,“这个任务代号是昂热给你的,以他的恶趣味大概是觉得你跟这个骑士有点共通之处吧。另外,说不定真有某些家伙觉得你应该做她的骑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