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怪怪地笑了。当然,在离这里二、三十里的镇子上发生的许多事情,是远在乡下的虞丹兰无法知晓的。在风气闭塞的小镇上,把男人女人间的绯闻比做一支兴奋剂一点儿也不过份,相反地,多年互不搭腔的街邻似乎找到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人们很久没有如此真切地谈论过这类令人振奋的风流韵事了。嫉恶如仇的小镇居民对吃皇粮拿薪水的干部们一向是恭敬有加,任何犯有经济、作风问题的人都甭想逃脱掉或蒙混过人们擦得雪亮的眼睛——这都是人民群众阶级觉悟明显提高了的表现,前不久被揪出来并开除了公职的一个兽医,就是贪污了一笔阉猪款,而那个狡猾的兽医辩解他只是迟交了款项而已;有人又怀疑此人跟兽医站旁边住的一个年轻女子有染,但后一条仅仅是怀疑。现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争吵终于被一个公众一致视为品行端正、前途无量的青年打破了,不能不让小镇居民表现出空前的惊讶和过分的关注,每一个正直的、道德高尚的人毫不迟疑地加入到抨击的队伍中来,人们不惜拿最激烈、最难听的描词谴责那个给小镇带来耻辱的人——这件事情的直接后果是人们不再轻易相信一些道貌岸然家伙的漂亮外表,他们拿出最初审视涌进小镇的浴巾洋伞——尤其是带弯柄的小洋伞——的那种苛刻眼光彼此猜忌盯紧身边的每一个人,企望从下一个倒霉鬼身上找出更具刺激的新闻来。总之,新近发生的绯闻在人们最热切的关注下,异乎寻常地传播开来;几乎认识唐的人都听说了这则坏消息,陌生的人则竭力打听有关当事人的一切一切的情状,直到完全满意为止;待到一转身,便迫不及待地把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以前道听途说的消息绘声绘色的兜售给旁人,末了,免不了加上一段自己的精辟见解……如此不到两天,就连跟小镇毗邻的外镇也有人听说了这件事,尽管一百个人中间可能有九十九个连唐子萱的背影也不曾见过呢!
狂热!小镇人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乐昏了头!
——而此时,远在二、三十里以外山里的虞丹兰却刚刚获得消息!她臆想中的名誉损害要比实际意义轻得多。所以在仅存的悲伤中她更多的是替自己打抱不平。
一轮夕阳斜照在小河上,河水映得血红血红的,水藻变成了红色,随着水流一起一落地漂浮,那形状颇像一群森林里张牙舞爪的妖魔。初冬里天黑得早,不到五点半太阳就落山了,天色黑定以前赶到四里开外的仓湾绰绰有余。
暮色降临的时候,虞丹兰已经站在寨门前,木栅栏半敞开着,干枯的柴禾碎屑撒了一地。池塘岸沿儿上堆满了一人多高的柴垛,秋上打下的,家家有份儿,空气中不时散发有活枝松杉的脂香。唐家瓦屋缝隙里没有炊烟冒出来,她在老远就盯着看,这些迹象越发加重了她内心的不安。
像往常一样,大门虚掩着。
拐过熟悉的门楼和天井院,摸黑踏上两踏石阶,来到堂屋外廊。堂屋里没有点灯,昏暗的暮色中她一眼认出唐子萱就在屋里坐着!惊愕之余她十分尴尬;堂屋上首靠近神柜的四方桌旁坐着她未来的公公唐树声,何雨寒也在屋里坐着。唐树声只顾闷头抽旱烟袋,没注意到有人来;何雨寒和唐子萱二人同时看见了虞丹兰,都惊讶地望着她。倒是何雨寒很快反应过来,慌忙迎上去拉住虞丹兰的手,惊喜地说:
“哟!是丹兰哪!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虞丹兰勉强笑了笑,眼角余光越过何雨寒瘦削的肩膀迅速瞥一眼未婚夫。黑暗中,唐子萱身子颤了一下,旋即睁大眼睛注视着客人,一言不发。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在用一种近乎平静的眼光努力掩饰内心的不安;在公社招待所那间房子里写完最后一页辩白书,他几乎就强迫自己抛开了关于爱情的浪漫想法,换了一个更切实际的角度去考虑他的婚姻、事业、家庭,从这一时刻起,他想得最多的就是“结婚”!“那么现在,”他苦笑着对自己说,“结婚吧。我疲倦了,厌倦了这种生活;我娶一个乡下女子为妻,那些市侩小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自打做出结婚的决定,他似乎卸下了长期压在心头的千斤重担,竟然当着几个送他出来的朋友的面儿轻松自如地吹起了口哨!
唐子萱直接回到了老屋,唐树声夫妇也被儿子突然提出结婚的请求弄得满腹狐疑。不过既然一向倔犟的儿子主动提出成家大事,做娘老子的自然巴望不得了。
唐树声也瞅见了未过门儿的儿媳妇,夹送烟袋的手抖了一下,滞在那里不动了。何雨寒转身扯亮了灯泡,亮爽的灯光洒了满屋。唐子萱仰头瞧着黑洞洞的屋梁,默不吱声。
他的暧昧态度激怒了虞丹兰,她略一使劲挣脱何雨寒依旧牵着的那只手,委屈地倚在门框旁不肯进屋。
“妮子,”何雨寒重又牵起虞丹兰的一只衣袖,喜形于色地说,“你来的正是时候哩。”说话的空闲把脸扭过去低声呵斥儿子:“山娃子!还不赶快请人家坐。”
唐子萱闷闷不乐地从屋梁上收回目光,认真看一眼未婚妻,迟疑地说:“你来了……坐吧。”
“丹兰哇——”何雨寒热情地把未来儿媳拽进屋,挪过一只老式木椅让她坐下,乐颠颠地说:“山娃子正在跟我们商量,把你们的喜事办了。我跟你树声叔的意思,等这事定下了,我们再过你们家下定礼。依我看哪,假如你俩没意见,明儿个一早我就到亲家门上过话儿,聘礼是现成的,丹兰回水库上打个证明,你们到公社里把结婚证扯回来。”
“您说……打结婚证明?”虞丹兰怀疑自己听岔了。偷偷瞅一眼未婚夫,他正在瞧着自己;他的默认倒让她不好意思起来。倒是何雨寒会说话,儿子终于应允了这门婚事,她欢喜地把虞丹兰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粗糙的手掌里,细细抚摸着未来儿媳的手背,诚恳地说:“妮子呀!你这么能干,我啥也不担心,只担心一样。”
“婶子担心哪一样呀?”虞丹兰赶紧乖巧地问。何雨寒实打实地说:“你瞅山娃子那双脚板有两拃长,婶子只担心你到时候纳鞋底都纳不过来。喏!这娃子身子骨乍看不占衣裳,一条裤子就得七尺五到八尺,一年一丈五的布票做身衣裳紧巴巴的怕还不够用。”
虞丹兰“扑哧”一笑,娇羞地瞟一眼在一旁低头不语的未婚夫:
“我当是啥难事呢!婶子。现如今有几个人还穿手工纳的鞋呀,不都是穿塑料底儿的解放鞋运动鞋吗?有板眼儿的还穿皮鞋呢!”
“我已经被发配到山里跟石头打交道了,这辈子注定就是穿草鞋解放鞋的命,你还跟我结婚吗?”
唐子萱粗暴地打断母亲跟虞丹兰的话头,冒出一句。
虞丹兰被未婚夫的话惊呆了!就连何雨寒唐树声闻听也大惊失色!
“山娃子——”继父慌忙说:“这话可不要乱说!”
做儿子的认真地说:“真的!我马上就要进山,公社答应先拨给五千元启动资金,采石场的人由我挑。”
“啥子?!”唐树声失声喊道,举旱烟袋的手一下子僵持在那里,脸色变得铁青,憋了好半晌才从牙齿缝儿里迸出几个字来:“蠢货!人家巴心巴肝地往山外跑,你倒好,自己朝山崆里钻!”
“……”唐子萱不安地瞧着急得眼泪直掉的何雨寒,又扭头瞧一眼闷闷不乐的未婚妻,低声咕哝说:“不就是一个社办企业吗,又不是下地狱。身份还是国家干部,工资一分钱不少。”
唐树声一反平日老实温和的脾性,冲儿子骂道:
“你个混帐东西!眼下上头是那样说,可哪个后颈窝里长了眼睛,能看到三五年以后的事?!”
唐子萱听到“叭”的一响,继父把烟袋重重地摔砸在桌子上,知道继父真生了他的气。但自己已经在公社表过态,便说:
“现在改革开放,到处都在起高楼搞建设,需要大量的装饰石材。我摸过行情,县城里卖装饰石材的门市部只一家。戴紫山冲里的大理石品质优良,是整个中原少见的水墨石。专家说,那可是最受青睐的品种。至于丹兰那边,同意这门亲事呢我们就马上结婚,不同意我也不强求。”
何雨寒忍不住抽嗒起来,撩起衣角不停地揩眼泪。虞丹兰心情十分复杂。不同意婚事吧,事已至此,人家连个商量都不打就擅自做主搞了个什么企业;她又想到往后,假如他赚了大钱又回到公社当官儿,自己不是鸡飞蛋打更不划算?她心里又气又恨,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脸上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故意大声说:“我支持子萱的决定。大爹那里有我去做工作。天无绝人之路,街上卖面窝儿的还穿的确凉穿溜溜呢,莫说子萱还是国家干部!叔,婶子,我跟子萱的事儿就依您二老的办。”说罢瞧着未婚夫的脸,发现他也正惊讶地在注视自己,不由脸一红。
虞丹兰的话立刻在昏暗的屋里起了反应,何雨寒破涕为笑,走拢去再次亲热地拉起未婚媳妇的一只手,欢喜地说:
“还是丹兰心里有谱!”
这一晚虞丹兰第一次留在唐家过夜,跟何雨寒共睡一杆床。她们商量办婚礼的事儿商量到很晚。
第二天天蒙蒙亮,虞丹兰赶回去开出证明信,然后返回仓湾,跟在家里等她的唐子萱一前一后出门往公社走去。
唐子萱开始在前头慢慢地走,跟她保持三、五米的距离,一拐上公路,他便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功夫把虞丹兰老远地甩在了半里路以外。按事先商定的方案,唐子萱先回管理区开证明,等证明到了手,二人再一起到公社民政部门办理结婚手续。
不到十二点,他和她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打民政办公室出来。唐子萱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到街口停靠的一辆正三轮麻木旁,跳上去,拣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腾出旁边的空位等着未婚妻上车。终于可以吁口气了,刚才从民政门口出来时,那个民政助理怪怪的眼光一直让他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麻木开到离老屋不远的坡岗公路上,他让麻木停下,掏出二元钱递给开车人。虞丹兰从麻木上跨下来的当口,唐子萱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远了。她犹豫了片刻,快步撵上去。二人各自低头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下脚步,静静地等她走拢过来,压低了嗓音说:
“你先走吧,”他悄悄转低了脸看着她,自己先红了脸,“我还有事情要办,三天后才能回家。”
说完,目送虞丹兰拐上回娘家竹林湾的机耕路,自己径直沿着一条小路往老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