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赴美探亲的护照和签证很快办妥了。她给丽珠夫妇发去电子邮件,说自己打算9月1日启程前往纽约。仲藜不久前打来越洋电话,打算毕业后进入久负盛名的哈佛商学院攻读工商经济学硕士学位。起初他对自己毕业后能否考入那所大学心里没底儿,倒是约翰逊姨父不断地给他打气。膝下无子的老参议员意欲收卢仲藜为养子,毕业后就留在他的“纽约远洋”集团公司效力。“熬过这两年的‘人间地狱’,展现在你面前的就是极为辉煌的前程和唾手可得的丰厚回报。”儿子在电话里把老参议员谆谆告诫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学给妈妈听,并且骄傲地说,那所老牌学院出过七任美国总统,十多位最高法院法官和无数的国会议员,然后才是影响和阻挠了整个世界经济的亿万富翁等等。“看来,仲藜已经具备了闯荡风浪的心理素质和勇气,而且,他对约翰逊先生和丽珠姨妈的信赖超过了对生身父母的感情。约翰逊先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或许,留在他身边对孩子是一个磨练。”罗茜如知道约翰逊先生花费巨金找了世界一流的眼科大夫,为孩子进行了一次高难度的眼科手术,仲藜的视力和外观得以恢复得跟伤前差别不大了。“谢天谢地,”她暗暗祈祷,这也是约翰逊夫妇向她发出邀请后罗茜如想去看一看的另一个原因。
“杰拉尔德·卢,”她反复念叨着儿子的英文名字,一面浏览儿子发过来的电子照片。儿子站在丽珠姨妈的洋房前的草坪上,旁边是一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车。儿子说,他如果进入了那所大学,凭他的学识,将来年薪七万美金绝对不成问题,他要在美国买一栋大房子,让妈妈移居美国跟他一起生活,而且这栋大房子最好就在约翰逊太太豪宅附近……
说到约翰逊太太的豪宅,罗茜如眼前立刻勾勒出一幢室内装修采用了瑞典大理石、楼体外部用了意大利石灰、华河罗讷河谷及侏罗山的石灰石的欧式建筑,那是19世纪末叶美国富豪们最热衷的样板。值得一提的是,关于约翰逊家族的名望,应追溯于一则流传已久的经典传奇:早在19世纪末,美国经济的百年跃进造就了一大批新老暴发户。1883年,美国铁路大王范德比尔德在纽约第五大道与51大街之间大兴土木,盖起了极尽奢华的私宅。这一事件被后人认为是第五大道急剧走向繁华的开端。于是,富豪们争相效仿,纽约第五大道也因此成了美国富人的领地。
到了20世纪初叶,不知什么原因,富豪们相继对炫耀财富失去兴趣,纷纷撤出第五大道。在富豪们大逃离的时髦潮流中,有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始终盯着富豪们逃离的整个过程。这个被称做老约翰逊的铁匠早年间兜里揣着仅剩的三美分,独自从俄亥俄河畔的路易斯维尔跑到更南部的纽约淘金。老约翰逊栖身之地是曼哈顿西城的一片贫民窟,不过那地段在1959年以后建成了着名的林肯表演艺术中心,而发迹后的老约翰逊仍在艺术中心拥有一个包厢供他和他的家人观赏纽约市歌剧团上演的《蝴蝶夫人》等西方经典歌剧;发迹前的老铁匠打铁的手艺多年废弃不用,经常混迹在一群无聊的“艺术乞丐”当中,白天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外面做人体塑雕,浑身上下涂满油彩,摆出各种姿式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有一天发生了足以载入美利坚经典传奇的一个奇迹:老约翰逊竟然鬼使神差地从一位脾气怪癖的富人手里以一串珠宝的价格购得位于黄金地段一幢价逾千万美金的豪华公寓。整个情节就像发生在1626年的那个故事一样:一位荷兰殖民者以近乎欺诈的手法从当地印地安土着居民手中买下曼哈顿岛,这笔交易的代价是二十四美元!——当然,从第五大道出走的富豪跟老约翰逊之间的交易完全近乎居高临下的游戏的味道。有关这个被称做约翰逊家族的恩人的巨幅画像,近一个世纪以来,一直跟老约翰逊的画像并肩挂在大客厅最显要的位置:左首——也就是显尊的位置——的那幅真人般大小的画像上,一个身着做工考究较长燕尾式西服的老年男人漂亮的胡须稍稍上翘,鬈曲的金发,稍稍抬起的头部倨傲地瞩望远方,他的右手略往外舒展拄着手杖,左手叉放在外套敞开的腰际,蓝色瞳仁里散射出令人敬畏的目光。不用问,他就是约翰逊家族的大恩人。
购得豪宅的老约翰逊预见到了寸土寸金的纽约将是约翰逊家族的发祥地,便把豪宅临界第五大道的大厅改做一家“珠宝店”,取名“西奥多”珠宝店,亦即神之赐之意;并把原先做为后花园面临51大街的围墙拆除,重新辟成府邸的大门。改建完毕的老约翰逊踌躇满志,虽然二战前后在第五大道往南经过三个街区迅速崛起很多琳琅满目的珠宝店,但老约翰逊独领风骚近百年,西奥多丝毫不比西47街的安特卫普和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的珠宝店逊色。
在纽约站稳了脚跟,老约翰逊又把目光瞄准了吞吐量最大的纽约港,这里水深、隐蔽、不冻;是美国出入大西洋的重要门户。并在1948年至1951年短短几年里,老约翰逊的纽约远洋船队航迹所至美国政府与“援助基金”签约的十七个国家和地区的洋面,成了马歇尔政府实施《欧洲复兴方案》即“马歇尔计划”。以来最切实的受惠者。小约翰逊先生又凭借财团强有力的资金支持和敏锐的政治头脑,忠实追随尼克松政府和福特政府,七十年代末期成功地竞选进入参议院,成了亲华派中最年轻的共和党议员。不幸的是,在本世纪华尔街最后一次股市大崩溃指1987年10月19日纽约股市大崩盘。的灾难中,约翰逊家族的海运业遭到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打击。——这也是老参议员在眼下世界经济疲软,急于重振家族雄风,在商界立稳脚跟的真实打算。
……
她开始为远行做准备。
她递交了辞呈,辞去了人人羡慕的主任职务。继任是一个比她年轻的女人,从上级机关精减回来不到一年工夫。燕尾帽上缀有三道一指宽的蓝色条杠,对于一个迫切要求上进的年轻人来说具有无可争议的诱惑。继任如愿以偿戴上了全院仅此一顶的象征地位的燕尾帽,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竭力让其他人相信,她绝对不敢忘掉老前辈,极其虔诚地恳请罗茜如做她新班子的顾问。好在罗茜如对此已不太在乎了,答应等她从美国回来再做考虑。
收拾行囊的那天傍晚,她拿起搁在案头已久的乔治·桑的着名小说《印典娜》,轻轻拂去上面的微粒灰尘,合上。有关男女主人公“印度式小茅屋”的一段对白就在翻开的书页中,闭上眼睛她都能背诵那一大段精彩的对话,但她现在却对爱情小茅屋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柏拉图式爱情终极的归宿是禁欲的、道德的机器,成千上百年来,成千上万的道德高尚的公众永远会为这架庞大的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欢呼。这已成历史的定论。桌上扔着半个月前卢西鸿的私人律师送来的《协议离婚书》,她当时就要在协议书上签字,但律师劝她慎重考虑以后再签也不迟——对方给了她半个月时限考虑——今天是最后一天。在离婚协议上一签字,就意味着现有的三室一厅的居室、家具、儿子的监护权都归自己了,卢西鸿大度到什么财产也不要!
罗茜如厌恶地瞟一眼已经签在上面的“卢西鸿”三个字,她知道他到现在还不肯声张到法院相见的地步,而她也不想替他掩饰什么,继续过这种名存实亡的夫妻生活,便拿过那份协议,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签过字,她把它扔到一旁。在某种意义上,卢西鸿卢副县长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现在她有了很多时间来想自己的事情。很多时候她有意避开这些回忆。爱情带给她的苦涩和甜蜜只有在心境淡泊的时候才可以独自品尝。
缓慢地,她摸出钥匙串儿,打开抽屉的小铜锁,拿起那只小麻栗木盒,取出盒里的橡子项链放在掌心抚玩。橡子表面坚硬光滑,天然橡棕色折射出玛瑙般的远古沉淀。以前想过的同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也许,那时的唐子萱,一边躲在竹林里用尖利的小刀把填塞鼓满的橡籽从两头儿只有大头针帽那么一丁点儿圆孔中掏出,一边在心里正滋生出一种幸福的不可告人的情愫呢!——而这种情愫,竟在他心底埋藏了二十几年。
一阵有礼貌的敲门声响起,她一个哆嗦,橡珠串儿从指间滑掉下去。她走过去拉开门。卢西鸿的律师站在外面。
“我可以进来吗?”他彬彬有礼地问。
“您稍等,”她婉转谢绝说,转过身从写字台取过签了她名字的那份离婚协议,递到来人手里。“谢谢,走好。”她对来人说。
手机响了,是丽娜打来的。丽娜显得很高兴:“告诉你,茜如,我入教了。”
茜如笑着问:“让我猜猜看,是天主教吗?”
“是。我已经领了洗,就在刚才。”丽娜也笑着回答:“江岸区的天主教堂今天复堂圣典,是新派任教区的若瑟神父给我施的洗。若瑟神父是妈妈的老朋友,今年已经82岁高龄了,仍虔心敬奉我主,在教民中久享盛名。”
罗茜如“哦”了一声,诙谐地说:
“你这是受妈妈的影响。妈妈也天天在我耳边灌输天主的教义,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入教。算了,就这样子了。丽娜你瞧,我们这一家子都快成联合政府了。爸爸是共产党员,信仰马列主义;你和妈妈是天主教徒,文牧呢是民建党员,文惠和我是自由人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丽娜在电话那头打断茜如的话头儿,说:“你明天几点的火车?到时我来接站。”
茜如说:“后天吧。我明天想到以前下乡插队的茶场走一走,看一看,到美国后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不是只签证了三个月吗?干嘛说不回来的话?”丽娜嗔怪道。
茜如笑笑。山里给她的诱惑是她心底里一个永远的秘密。
太阳升得不太高的九点钟光景,罗茜如已经站在了卧龙岭脚下的一个坡岗上。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琵琶湖堤坝连着山坡的那一头。她付清了车费;司机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的时候,从摇下玻璃的车窗里伸出脑袋问她,要不要下午来接她?说可以留给客人一个手机号,到时候可以联系他。从女人微笑的表情上他得到了不肯定的答复。不过她也答应如果需要她可以马上打电话他,让他的车来接她回城。
山里早晚的天气有点儿凉,她穿了一件薄长袖衬衣,爬坡的时候汗湿了,山风一吹,浑身有一种惬意的舒爽。站在坡岗她回头朝山下张望,田野里青黄交错,快要成熟的大麦泛出金黄的麦梢儿,小麦田里还有些许青色,一个早起的农妇趟着早晨的露水在拔稗草,胳膊弯儿里搂了一大抱青稗草从麦田深处走出来,茜如猜想那农妇是要把那些草剁碎了喂猪牛;原野上的村庄陆续有炊烟袅袅升起,看来山里人仍沿袭了贪早出工后做早饭的习俗。仓湾也变得快让茜如认不出了:老寨子门拆除了,一条弯曲的阡路直通向敞开的村湾里;唐家的青砖老屋也拆掉了,原址上新砌了一个四合院,红砖瓦,大院墙,再普通不过的门楼子,偌大一个院落空荡荡的半天不见有人走动,院墙靠北角落垒有一个猪圈,两头黑猪懒洋洋地躺在圈里晒太阳。湾子前的池塘填掉了大半截子,唐家宅基前那棵斜躺在水面儿上的老枫杨还有酸枣树都不见了踪影,留下一块空旷裸露着的黄土场子,只有湾子尾梢那边儿还残留有一块簸萁大的水塘栽种上了莲藕。茜如惋惜地摇摇头,转身去看昔日的茶场,上个世纪下半叶由人民公社拨给知识青年安家费筹建的场舍早已陈旧不堪,茶山承租人似乎不太愿意把宝贵的银子花在破旧场房的修葺上,因而两栋房舍给人的印象就像两头孤独的野兽蹲在山坡上。琵琶湖还是那么清澈迷人,微风乍起,湖面漾起阵阵涟漪,碎浪涌溅到岸石上,激溅起半尺高的水浪,发出“哗哗——啪啪”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