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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美味

三顺伸出一对肉拳让老婆拈阄,拈着哪行他就干哪行,一只写着开馆子,另一只写着买的士。

主张买的士的老婆连天怄气,终究是拗不过他,只得看手气了。她一把抓住的是能叫佛跳墙的馆子店。

三顺长舒了一口气,乐得像一盘糖醋松子鱼。

三顺做知青的时候当过会计,学过木工,开过拖拉机,烧过砖瓦窑,找了个剃头匠做丈人,娶的却是个走乡串村的小裁缝。大小舅子共三个,铁匠篾匠和兽医。还有个无后的土郎中把他视为干儿子。回城后,他在厂里当铸工;人过四十,身体吃不消,想换工种不成,一赌气跑出来与人合伙开鞋厂,刚赚几个钱心就乱了,砸锅买铁地分了家。

扛回来的皮鞋够三顺穿八辈子。但穿着那种皮鞋走哪条路都不顺。借剃头匠的积蓄办养鸡场下蛋,拿蛋和鸡换了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拉客,接着卖了中巴交了学厨艺的学费。

于是,裁缝老是语重心长:这个馆子千万要守住,再不能半途而废了。

裁缝进城后就把缝纫机卖了,如今哪还有做衣服穿的。但打十四岁起学裁缝培养出来视顾客为上帝的笑容仍留着,开馆子正用得着。酒家不临街,位置偏了点,好在旁边建了一片住宅小区,正陆续交付使用,新辟的一条大道恰好走门前过,等到堆在路上的建筑垃圾清运干净,它没理由不成为旺铺。那么操持酒家的关键就在于厨师了。可他请不起好厨师,只能自学成才。

三顺特别忌讳“半途而废”,说:要不是市里取缔载客中巴,我会卖车吗?

可是别人卖掉中巴买的士挣得更多!

三顺悻悻然:还不是你手气太背。

其实,三顺是有主见的。虽然满城尽是馆子店,毕竟此营生稳当,投入少,利润大。于是,他整天钻研菜谱。堆在酒箱子里的菜谱书全是油渍麻花的,可见三顺并非纸上谈兵光学不练,他是讲求理论联系实际的。而且,也不是本本主义者,照着菜谱操练的时候,他总会有所创新,改变配料或者烹饪方法,直到自己在品尝时禁不住咂咂有声。三顺的馆子取名叫“美味酒家”,俗,却实在。美味是他孜孜以求的境界。裁缝也就是他老婆见他在厨房里刻苦钻研的样子,忍俊不住说,你搞尖端呀!

搞尖端就要投入。为练就娴熟的刀功,他剁碎了一亩地的萝卜。为开发看家菜,更难免浪费一些东西。不过,他一家四口,赛过四口潲水缸,肥水终究流入自家田里。这便是开馆子的好处。

裁缝日益肥胖了。一胖,把皱纹抻平了,脸上光鲜红润,浑身也圆了。像个老板娘了。她身上的肉正是美味酒家效益的晴雨表,与利润成反比。从开张以来,只见长肉不见掉肉。三顺只管掌勺,由老婆掌柜,隔些时日要过问经营情况,夜里逮着她腰间掐一把就知道。

三顺就那么掐了一把。肥嘟嘟的赘肉一把都攥不住了。三顺忿忿道:你死撑!想出栏呀!

裁缝反戈一击,敲响了他的排骨:你有长肉的本事么?卖不出的菜留在冰箱里还长霉呢。

三顺很自信地说:别看现在瘦,再过十年,保证是个将军肚。我家有遗传。

你爷爷是个资本家,他挣钱的本事怎么不遗传呢?

三顺打岔道:这阵子我高中同学不是带了几桌客来吗?

一提起那个女科长,裁缝就来气,数落她签单时索要了几包烟,冷不防还专门跑来拎只鸡走,还得正宗土鸡,还得替她褪毛开膛。

死肉。到结帐时你不会往她发票里开呀!

三顺把老婆拧疼了。裁缝挣开他,扭过身去:以后她要褪毛你褪。靠她带客,作孽!一次帐也没结,叫我们怎么周转呀。她有十多天不来了,看样子指望关系户也靠不住。

三顺说:菜没有特色,当然不会有回头客。怎么怪人家呢,她又不是我的小情人。

老婆给了他一巴掌,三顺趁势搂住老婆的腰肢,胸有成竹地说:放心,你减肥容易,你经不得圈养,一闲就长膘。生意火起来,只怕你马上干巴了,皱纹又出来了。

在轮番推出几批看家菜被那些刁嘴奸舌一一否决之后,三顺暗访过全城那些比较跑火的馆子,偷来几道菜。这就有点侵权了。菜上齐了,他必定要去给客人敬酒,然后摘下挂在墙上的红本本,很谦卑地征求意见。那红本本其实是火车上的旅客意见簿,是铁路客运段的朋友祝贺他开张大吉送的,送了一纸箱,比一床底的皮鞋还经用。客人对偷来的菜提的意见尤其尖锐,他们能非常确切地指出清蒸鱼脑谁最地道全补老鸭何为正宗石子爆石鸡产自哪里,弄得三顺很窝火。明知道这是找岔,还得恭恭敬敬地记下来。裁缝一直对意见簿耿耿于怀,裁缝说:这种砸牌子的放屁你也记呀!你的缺德朋友送什么不好!裁缝便撕。三顺逼迫老婆粘回去。在与老婆的争执中,三顺总是赢家,他制胜的杀手锏就是威胁说要关门。老婆只好息事宁人,家已经不起他的朝三暮四。

三顺气顺了,就耐心向老婆传授经营之道。他说:意见簿就是活广告。众口难调嘛,正反两方面的说法都有才真实可信。

裁缝到底是好帮手,操起笔,左右开弓,龙飞凤舞,把她的小学文化全用上了,一口气写了十多页的好话,表扬鱼脑赞美老鸭讴歌石鸡,语气不同,笔迹不同,落款不同,每页纸上都有一群垂涎三尺的食客。意见簿每个包厢都有,上面的表扬更多出自一对读中学的儿女手笔,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庭作业。当然,三顺拎着他们的耳朵相逼是有道理的,他们堪称老顾客最有发言权。为此,他们都掌握了好几种字体,而且对美味的评价显得词汇量特别丰富。

尽管如此,偷来的几道菜老让三顺觉得不安。因为斜对过有家小吃店学着别人做牛肠米粉,叫人把店铺砸了。何况拿来主义并没有带来什么生意,反而落得个假冒伪劣的恶名,把少有的几个常客也撵去寻找正宗了。那些意见簿倒是替人家做了广告。

有一阵子,连着几天都没有一桌。养在池子里的鱼翻了白,蓄在笼子里的鸡发了瘟,冰箱里的石鸡变了味。于是,三顺只好让全家人又过了一个年。十六岁的女儿已经懂得节食的重要性了,开心的唯有儿子,儿子亮着胳臂说:老爸你看它像不像很有份量的火腿?

裁缝吃得最多,但她是为不糟蹋东西而委屈自己,所以吃得比较悲壮。

三顺说:看你的脸都成红烧蹄膀了!能招来客人吗?

而他自己脸色发绿,像在冰箱里藏久了的卤牛肉。裁缝就是这么回击他的。

见冰箱里、厨房的地上被三顺打扫得干干净净,那箱菜谱书也被他悄悄当废纸卖了,裁缝知道他又想打退堂鼓了,便连忙向自家兄弟借了些钱来交租金水电费,死活要把馆子坚持到门前的道路开通。并从此开始梳妆打扮,描眼影,涂口红,抹些什么乳什么霜,迎在门外招客人。有意无意的,她还大敞着领口,叫三顺也看着新鲜。

三顺说:你本来就是萝卜腌菜的味道,没想到这么一整,倒成了烧鸡烤鸭炸乳猪了。咬一口,满嘴的油。

裁缝便让他咬了一口。

三顺正是抹着油嘴,带着新鲜的心情发誓要开发新菜,做到人无我有人有我特。

裁缝当年吃过百家饭,尝过百家鲜。一高兴,各种山珍野味纷纷涌向心头涌至嘴边。会走的有豺狗黄狼山老鼠,会飞的有秧鸡白鹭野鸭子,能吃的花有栀子花木槿花牛卵花,能吃的草有灰灰草马铃草甜蔗草。那些天,裁缝在梦里也吧嗒着嘴。受到感染的三顺也在反刍人生百味,他想起了插队时吃过的稀罕物,比如肉蛆。年年双抢时节,裁缝家都盛情邀知青到她家搭伙,知青们说你家只有一个女儿敢引一窝恶狼上门么,裁缝家便送他们一刀咸肉作罢。咸肉挂在屋梁上,老也不记得吃,喂肥了蛆。密密麻麻的,白白胖胖的,掉在床上一坐屁股下啪啪响,掉在汤碗里面上起油花。有个上海知青死活不让扔,轮到他做饭那天上了一盘炒肉芽。那个香!害得上海知青抱着饭甑窜了四五家,把人家的剩饭全搜刮来了。其实,得知吃的是蛆后,大家呕作一团。但三顺没有告诉裁缝,很陶醉地对肉芽赞不绝口。

三顺说:要不是你家的咸肉,我怎么会娶一个村姑哟,差一点儿扎根一辈子。

话一出口,三顺就后悔。那会儿,有个下放干部看中了她,死乞白赖,软硬兼施,时常在她外出做活的半道上纠缠不休,害得她有一阵子出门要么穿蓑衣戴斗笠遮个严严实实,要么化妆成老太婆坐在独轮车上让兄弟推着去。三顺也推过。三顺当年用吃肉比喻过推车的快乐,他说:要是吃肉有推你那么幸福,全村的猪崽子都会被我生吃掉。现在那个下放干部也开酒店,个体的,却是四星级,楼高十八层。午后那幢高楼的阴影吞没了半边城,包括三顺的小馆子。

见三顺那羞愧的样子,裁缝笑了笑,说:好意思说!知青都走了,就剩你一个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天天啃锅巴,还不是我可怜你。那会儿,我以为你家地底下尽是金砖呢。

三顺便把老祖宗骂了一遍。骂着老祖宗时,他记起了裁缝她娘的好处,她娘很会弄吃的,红花草丝瓜花桔子皮都舍不得扔,都是好口味,光是西瓜皮就能做成十多道菜,凉拌的脆生生,红烧的像笋干。全村女人都学着做,就是弄不出那味道。三顺说:要不我们专门开发乡村风味,请你老娘来做顾问?

裁缝说:那好,也不用进菜了,我天天去拾西瓜皮。过去我家还老吃豆腐渣呢。我们没打算办养猪场吧?

三顺刚尝过清炒红花,喷出一股绿肥沤熟了的气味:现在的嘴就得这么伺候。早晨要不是我手快,那担绿肥还抢不到呢。我恨不得动动脑筋把牛粪变废为宝。

裁缝问:你刚下放的时候,吃过我做的美味佳肴,记得吗?

没有吧?

同野芹菜炒的。

噢,是鳝鱼丝。

蚂蝗。叫牛郎裆。那种专叮牛的大蚂蝗。我用棍子戳住翻开它的肚皮,洗净切丝。你后来不就不怕蚂蝗了吗?那时我才十四五岁,刚学徒。晚上队里记工分,我常去凑热闹,你们还老抱着我。

三顺说:又骗我。不过,那种牛郎裆可能真的好吃,味比蟮鱼鲜,肉比蟮鱼韧。对,个头和颜色都很像海参。如果能开发,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叫水参怎么样?要不,田参?

两口子掂量着觉得还是叫土参好。由此,三顺联想到冷浆田里富有的泥蛇。虽然从没听说谁吃过泥蛇,但既然毒蛇也是佳肴,想必泥蛇当别有风味。它状若黄鳝,却比黄鳝更粗壮更有劲,皮色发黑发糙,在田里农作常能感到它在腿间乱钻的那股雄性的力量,乡间不让女人下冷浆田,就是拿它来吓唬女人。三顺喜不自禁地脱口道出一句广告词:狗鞭牛鞭,不如泥鞭!

三顺要做第一个吃泥蛇的人。裁缝也鼓励他到乡下去,去挖掘民间的饮食文化资源,还特意买了一张本市的旅游图,四县两区所有村庄她都熟悉,凭着记忆,她在图上画下了密密麻麻的标识,哪儿盛产什么山珍哪儿富有什么野菜谁家桌上最叫人垂涎,一看便知。三顺揣着这张图,沿着裁缝当年走过的村巷阡陌,作了非常深入的田野考察。拜见了包括裁缝娘在内的众多巧妇,求教了包括干爹在内的所有土郎中,还同包括小舅子在内的十多位兽医达成了订购正宗骚鸡公卵子的协议。尝了土参泥鞭山老鼠,吃过地衣鲜蕨灰灰草。去时蹬着自行车像当年插队那么心红志坚,回来却是叫农用四轮给拖进家的,夹了一裆的屎臭,进门先扒裤子。

裁缝心疼得不行,捏着鼻子抱怨:你没有走火入魔吧,什么毒虫毒草都弄来吃!

三顺把自己洗净后,洒上老婆的香水。尽管如此,儿女们还是觉得他强打精神做出的一桌让家人试吃的美味中不乏屎臭味。调皮的儿子在意见簿里发泄了自己的不满,裁缝分别给了儿女一巴掌,捍卫了三顺的色香味。

其实,三顺这回真的是找到看家菜了。在一座千年古村,他发现了极有特色别有风味的黄泥菜,即将鸡鸭鱼或瓜芋藕入油汆,出锅后配以佐料亦可加入滋补的草药,用鲜荷叶包好,再外裹黄泥巴煨熟。肉香菜香菏叶香,馨香扑鼻,沁入心脾;油而不腻,嫩而且鲜。一团黄泥,能容各色滋味,要荤得荤,想素有素;一样做法,却解众口之馋,求精则精,盼补能补。三顺当年曾参加高考,考了政治和语文这两门后逃回乡下去了,放弃的原因就是作文太差。而此时他不知不觉就文采飞扬了,他索性把这两句话当对联,请人挥毫作墨,张贴于店门两边。横批贴在店名之下,道:顺气顺口顺心。

三顺执意要以“顺气”来凑“三顺”,并没有气死肯德基不让麻辣烫的志向,而是非常具体地指向斜对过那家从牛肠米粉中爬出来的味更美酒家。由这店名就知道对手咄咄逼人的气势。叫三顺尤其气恼的是它的经营手段,为了造成生意兴隆的景象以吸引客人,它不惜连日大宴宾客,来的尽是店主的三大姑八大姨,除了白吃可能还发工资,因为那些男女老幼居然可以从早到晚地坐在店门口闲聊。

三顺把气理顺了,不甘示弱也如法炮制,索性在店门口摆了两张桌子。打擂台似的,组织了更为强大的啦啦队,大小舅子举家从乡下赶来助威,他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则分期分批光临惠顾。大家对黄泥菜系列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对泥鞭和正宗骚鸡公卵子大加赞赏,一致认为山不在高店不在大门前大道开通之时必是美味酒家跑火之日。那一箱意见簿全用上了,写满了美誉和祝愿,三顺干脆把红本本全部集中在大厅里整齐地绕墙一周,把环境装点得喜气洋洋鸿运高照。尽管如此,三顺依然很谦虚,希望大家多提改进意见,大家比较集中的意见是说香烟瓜子和啤酒时间长了有点变味白酒有假酒之嫌,女科长则对三顺不让她埋单有点不快,女科长说:老同学,你开人民公社呀,你的排骨还能榨出油吗?在老婆的再三暗示下,三顺才醒悟,妥协了。

如此对抗,味更美酒家扛不住了。三顺夫妇看到了希望,通过几天的造势,果然有些零星的顾客赶热闹来了。但三顺却说:我们也该打住了,再请下去要被吃穷了。你又借了多少?

四千。

三顺吓了一跳:借债总共过了两万吧?怎么赚回来!不行,路上垃圾根本没人管,等它清运干净得去卖屁股了。

儿子问:开馆子店这么难,你们为什么不开网吧呢?

女儿则认为鲜花店的生意好,她们学校有一伙高三女生偷偷合开了一家,每人每月能挣几百块。瞧瞧,别人挣钱玩似的。

三顺这时想到了理发店。如今到处是发廊,可男人剃头挺受气的。三顺琢磨着可以继承老丈人的手艺,开一家专门面向男人的理发店。

裁缝狠狠摔碎了一只汤碗,骂道:你一辈子学过多少手艺,哪一锅煮开了?想一口气扳本,抢银行去!

三顺哑口无言,眼里却有泪。裁缝认识男人的那种泪。所以在晚上她夺过他的手,让他在腰间攥了一把。

没再胖吧?

差不多。

我自己觉得瘦了一点呢。告诉你,这几天零零碎碎的加起来也赚了七八百。

可贴得更多!

上门的顾客在慢慢多起来呀。搬进住宅区的越来越多,他们也会呼吁开通道路。我们还是要请客,请你开中巴时认识的司机朋友,让他们把的士停到店门口。这样更能吸引人。

的士司机们当然很高兴,一高兴就不把交警放在眼里了,不喝到发酒疯不散席。在兴头上,他们还非要老板娘敬酒不可,裁缝就这样学会了喝酒。三顺发现老婆在喝酒方面算得上可造之才甚是遗憾,说,你早这样也不至于门庭冷落呀。

门前停放的小车使美味酒家呈现出旺铺景象,而且那些司机偶尔也会替他们拉来顾客。只是建筑垃圾的事仍旧没有动静,因为邻近住户的生活垃圾也往那儿倒,新辟的大道成了巨大的垃圾场。三顺为夏天将至忧心忡忡。

但每每逮住老婆腰臀间掐一把,却是好的消息。裁缝瘦了,一天比一天苗条,比任何减肥措施都见效。所以,白天为绿头蝇渐渐多起来而发愁的三顺,到上床的时候还是满心欢喜。他把那个动作叫做盘点。他体察入微地感觉到老婆掉肉的过程。

裁缝说:你盘点得真勤,像生产队里记工分。

三顺就动手了。像拨打算盘珠子,又像敲击电脑键盘,更像点着崭新的百元大钞,光滑而细腻,能感觉到它的图案面额和水印。裁缝半推半就,说:以后我每天向你报帐行不行,捏起来没轻没重,我的肝可能被你捏碎了。

其实,裁缝打心眼里喜欢这样。他的手总是沾着煨黑的泥灰,怎么也洗不净。而且,他是一个容易受伤的厨师,每个手指上都是刀疤累累。那些疤痕锉着她的肌肤,痒痒的,酥酥的。她尤其喜欢他通体散发的腥味油烟味,那些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正是信心的气味。

三顺说:明摆着入不敷出,摸一摸,大概知道有进项就行。你瘦了,说明累了,剩菜少了嘛。我那同学连着带了几拨来,看来黄泥菜系列基本站住了脚,有回头客了。妈的,要不是那些垃圾,我们就翻身了!

可是,裁缝瘦得很快,好像注水肉似的,一加热,就剩锅底那么一点。三顺是在她脱了毛衣换衬衣时发现的。三顺逼着老婆找个摆地摊的去试体重,裁缝硬是不肯。三顺就从厨房门后面拖了竿秤出来,他来掌秤,由儿女抬着,让老婆抓住秤钩吊起,一称,不到九十斤。

女儿大惊失色,叫道:妈,你肯定有病!我有个同学的爸爸突然瘦下去,一检查是癌。我发现你也老揉肚子。

裁缝脸上也缩了水,一把皱纹。她骂道:臭嘴!便抓起一块脏抹布杀杀女儿嘴上的晦气。

三顺心里一紧,却也不敢往病处想。全家人谁都生不起病,欠的债是老丈人留给自己的终老花销是舅子们打算为儿子做的屋。三顺说:这些天你老睡不踏实,是心病太重了。以后,临睡前烫烫脚,要不,数数。

嗯。

打那天起,入夜后他就早早端来热水替她边烫脚边按摩,逼她上床数数,从一数到了千位数,累了,透口气,再从头开始。他为老婆的突然消瘦还推断出别的原因。要么太累。他就尽可能让她少干一点,自己脏活累活抢在前;要么营养不良。待炉灶一闲下来他就替她熬汤,他是以钻研菜谱的精神来配制养心汤补气汤的,无非是在红枣莲子肉桂茯苓淮山及十余种果实树皮草根中精心配伍,给土郎中当干儿子学的知识一点不剩全用上了。

裁缝被那些汤灌得很无奈。她说:你神经过敏。电视对这条路曝了光,我还能不减肥吗?

尽管逼着自己避重就轻往好处想,在盘点时,三顺心里总是惶惶的,手上也轻柔了许多。三顺说:你总不会因为怕这个店半途而废耍苦肉计吧?

裁缝喃喃地数数,首次突破了五位数大关。闯过大关后,她才开口:傻瓜,我爹不是很瘦吗,我也遗传。就像再过十年,不,还剩九年,你要长出将军肚一样。

三顺眼里发潮,一把抱紧了她。三顺说:你的衬衣全显肥了,明天我带你去买两件高档点的,要名牌。你说女式衬衣有什么名牌?

裁缝笑道:我做的呀。

黑暗中,三顺觉得老婆的笑容很灿烂。不管有病没病,乐观很重要。好些人一查出病来就完了,正是精神垮了。三顺想,从今往后得让老婆乐观。他揉揉眼,想起了他们在新婚之夜手忙脚乱闹出的笑话,可从他嘴里出来却是苦涩的。他不甘心,接着又说别人的笑话。

裁缝捂住他的嘴,说:再可笑的故事到你嘴里比我现在还干巴!半辈子你靠嘴逗乐过谁?

三顺脸上发烫,沮丧得很。裁缝感觉到了,所以她捅了他一胳臂,问:你猜当初我为什么不肯嫁那个下放干部?

他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本事。

不。他说他小时候坐进刚熬好的粥锅了。那还能不是猴子屁股?

两人想象着别人的屁股,终于吃吃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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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