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这个傍晚，我带着周华来到路边一个很清静的小饭馆，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我对他说，你中午应该还没吃饭，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了，说吧，想吃什么，我请你。周华有些意外，他显然没有想到，一个警察在办案过程中，竟然会请犯罪嫌疑人吃饭。但他立刻就被这饭馆里的气味吸引了。于是流着口水说，要肉，炖牛肉，再要几碗米饭。
然后，又迅速地瞄我一眼说，再来……两瓶啤酒？
我摇了摇头，对他说，吃肉可以，喝酒不行。
他悻悻地说，好吧，那就……那就炖牛肉吧。
周华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肉了，整整一盘炖牛肉，竟然很快就都被他一个人吃光了。我只好又为他要了一盘。直到这时，他吃饭的速度也才渐渐放慢下来。
他告诉我，他干这种事是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
他说，他跟那个老太太并不认识，过去也从没见过，所以，他对这件事也一直感到奇怪。在这个中午，他去阳光别墅小区只是想碰一碰运气，因为他经过观察发现，这个小区的人警惕性都不高，平时也没有什么防范意识，所以他才选中了这里。在他跳进那家厨房的窗子时，原本只想拿一点钱。他想，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衣兜里应该都有很多钱，回家时就将衣服挂到一边，如果自己不动旁的东西而只是去掏钱，事主暂时就不会发现，等他们觉出衣兜里的钱没有了，也就想不起是在哪里丢的了。可是没有想到，周华说，他刚从厨房的那扇窗子跳进去，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衣柜，就听身后有人在问，你要找谁？当时他慢慢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老太大手拄拐杖，另一只手扶着门框，正晃晃悠悠地站在厨房的门口。
周华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来，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跟这个老太太说几句好话，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
于是吱吾了一下讷讷地说，我没拿什么，我马上就走。
他说着就又转过身去，想从那扇窗子再跳到外面。
老太太却突然在他身后说，等等，你先等一下。
周华对我说，其实在这个时候，他完全可以不顾一切地跳到窗外然后撒腿就跑，因为他离窗子很近，而老太太的腿脚又显然不太利落，就是想追也不可能追上他的，换句话说即使追上了，就凭这个老太太的样子，对他也不会构成什么威胁。
但是，周华说，他在当时还是站住了。
他慢慢转过身，问老太太，您有什么事？
老太太说，我……快要站不住了，你扶我回去吧。
周华就是听了这样的话，才走上前去，连忙伸手扶住了老太太。直到这时，他也才发现，原来这老太太竟是一个半身不遂的病人，两条腿摇摇晃晃的几乎站立不稳。他扶住她试着走了几步，感觉不行，而且他也不想在这个房子里耽搁太久，于是索性猫下腰去，一使劲就将这老太太背起来，又用力往起颠了颠。于是，老太太就骑在他的背上指挥着，向左，向右，再向左，再向右，一路率领着他来到里面的一个房间。他先将老太太轻轻地放到床上，又为她脱掉鞋，然后让她慢慢地躺到床上。做完这一切，就倒退两步看着她。周华说，他当时的意思很明显，是在问这个老太太，如果她没有其它事，他是不是可以走了。
但是，老太太又说，我渴了，你给我端杯水吧。
周华立刻猜到了，刚才老太太自己蹭到厨房，大概是想找水喝。
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晃了晃，果然已经没水了。于是，他就去厨房那边又拎了一瓶开水过来，为她斟上一杯，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说，热，先凉一凉再喝。
老太太说，我，该吃药了。
他问，你的药呢，放在哪？
老太太伸手指指说，在桌上，对，就是那几个白色的小药瓶。
周华就伸手将药拿过来，一粒一粒取出放到一只瓶盖里，送到老太大的手上。他干这种事很有经验，平时在家里，他经常要这样照顾他的妻子吃药。这时，他看着老太太一扬头，把药倒进嘴里，又赶紧将水递过去。老太太喝了一口，就顺利地将药吃下去了。
老太大笑了笑，夸奖他说，你挺会伺候病人啊。
周华立刻谦虚地说，这也是练出来的。
老太大关切地问，你家里，也有病人？
周华说有，是我的妻子，她有病已经两年多了，我在家里就是这样伺候她的。他看看老太太，又说，您这种病是离不开人的，家里，怎么就你自己？
老太太笑了一下，说忙啊，他们都忙。
周华说，那就应该雇一个护工，您自己在家里，会出危险的。
老太太说，可是他们说，弄一个外人放在家里，他们不放心。
周华听了点点头，说是啊，万一碰上坏人，拿走什么东西……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
老太太说，我还是口干，你，给我削个苹果吧。
周华就从水果筐里取过一只苹果，飞快地削起来。
老太太欣赏着他削苹果的样子，称赞说，你一个大男人，水果还削得这样好。
他有些得意，炫耀地说，他在家里经常给他的妻子削苹果。又说，不过给他妻子削的苹果比这要小，也就更不好削，但他照样也能把皮削得像纸一样薄。
周华说，也就在这时候，那个后来报案的中年男人回来了。当时他听到外面一阵汽车响，接着是用钥匙开房门的声音。他一下愣住了，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告诉他，是她的儿子回来了。
然后又安慰他说，没关系，不是外人。
他想提醒老太太，可我是……外人啊。
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老太太就笑了。
老太太说，你是外人吗，你也不是外人啊。
老太太似乎已经看出他的心思，说不用怕，有我呢。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朝厨房那边去了，大概是那个中年男人发现有人进来，跟着就又迅速地朝这边走过来，一边紧张地问，妈，妈……你没事吗？
老太大平静地对外面说，没事，我没事，我挺好的。
周华说，当时那个中年男人一定是轻轻走过来，他从门缝看到屋里有人，就没有贸然进来，而是立刻去外面偷偷打了报警电话，因为这中间他听到了他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他确实曾经想过从房间的窗子跳出去逃走。但是，老太太对他说不用。
老太太还对他说，你接着给我削苹果吧，我的口干得很厉害。
2
周华说到这里，神情就有些沮丧下来。
我能猜到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这时一定在想，早知道是这个样子，真不如从那个老太太的房间跳窗出去，如果逃走也就没有现在的这些事了。
我看着他笑了，说，当时你没逃走，是对的。
他没料到我会猜到他的心里，脸一下红起来。
我说，如果你逃走，又被捉住，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周华立刻说，所以我才没有逃走，我也从没想过要逃走。
我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我只是有些不理解，其实从中午见到周华给那个老太太削苹果时我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从目前情况和所有的证据看，无不说明周华在这个中午确实是去入室行窃的，但是，那个老太太又为什么对周华是那样的态度呢？
周华立刻说，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调查。
我掏出烟来，点燃一支，一口一口地吸着。外面已经黑下来，小饭馆里也开始有了客人。在这样的时候，我如果再和周华在这里继续坐下去，倘若被谁看到一定会有麻烦的。于是，我问他是否已经吃饱了，还要不要什么东西。周华立刻说吃饱了。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我们两个人就一起走出来。这时，沉重而又潮湿的槐花香气仍然散发着余热，飘着淡淡的甜意。我看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和匆匆走过的行人，沉默了一阵。
然后，我对周华说，你走吧。
周华眨眨眼，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又说，回去吧，好好照顾你爱人。
周华站着没动，仍然愣愣地看着我。
我用力吸了一口烟，看着他说，听你爱人的话，找一份正经工作吧，别整天东撞一头西撞一头的，下次再让我碰见你，可就没有这次这样省事了。
周华的嘴唇动了动，试探地问，你……真的放我走？
我冲他挥挥手说，赶快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周华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喃喃地说，谢……谢谢你。
然后，他一转身就匆匆地走了，很快消失在夜晚的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