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下花一丛。龙唔翻身唔落雨，雨唔淋花花唔红。
——客家山歌
一阵叽叽喳喳的鸟鸣，让曾喜慧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晨光透过落地窗户照进来，仿佛一只巨大的竖琴，斜斜地停靠在浅棕色的地板和雪白的墙壁之间。薄纱般的碎花窗帘在光影中浮动，就像是天女撒下的漫天的花瓣。窗外，一株落光了树叶的老梧桐，把自己遒劲的枝条，剪影似的画在了窗户上。
作为卧室来说，这个阔大的房间，显得过于明亮了，宛如漂浮在阳光中的一只透明的水晶船。这是喜慧的喜好。落地窗旁，本来已安装好的带有遮光效果的绒布窗帘，厚厚地堆积在两边，很少被她合上。她喜欢阳光。她觉得这种通透的阳光与她的心境，是那么的契合，就像是一只鸟和它的翅膀。婚后的生活，毫无疑问，就是她远离家乡后，最舒心最明亮的一段日子了。她从前的抑郁已经一扫而光。
她望向身边仍熟睡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新婚丈夫。他们结婚才几个月的时间。可是就是这短短的几个月，擦亮了她的生命。
这个叫温振阳的男人，无疑就是她生命里一道温暖而强烈的阳光。
晨曦中的喜慧，似梦似醒：我真的已经结婚了吗？这个与我共枕的男人，就是我亲爱的丈夫吗？这儿就是属于我自己的新家吗？
她觉得一切仿佛都是一场让人留恋不舍的美梦。她愿意自己沉醉在这个梦境中，生生世世地飘浮，永远都不要醒来。
上天似乎变成了那个发现了灰姑娘的好心王子，给曾经忧郁的她，套上了一双会发光的水晶鞋。她的灵魂正踏着那双奇妙的鞋子，翩翩起舞……
遇见温振阳之前，恰是喜慧人生的梅雨时期。那梅雨期还相当漫长，从她一踏上美国的土地开始，就漫天蔽日地笼罩了下来。
喜慧在省城广州读的本科，那是一所外语外贸大学。学生毕业后出国留学的特别多，几乎成了一种风尚。喜慧的成绩在班上本来就属第一梯队的，她也就没有过多地考虑，升了大四后，自然而然地跟着同学们一起，开始联系留学的事情。她查看比较了国外很多大学的资料，最后根据自己的实力，申请了一所美国的二流大学。那所学校离纽约不远，而纽约，那是一个让她心旌摇动的梦想之地。
踏上那片地广人稀的土地，新鲜倒是新鲜的，但新鲜得过头了，又变成了无法承受的陌生。喜慧的生活硬生生地给割裂开来，前一半还是她在国内那种一帆风顺的独生女的快乐日子，后一半则突然变成了孤苦伶仃的海外游子，内心无底，凄慌无措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无助的小贝壳，被海浪猛地冲到了沙滩上，却无法被海水重新带回到大海里去。它只得艰难地张着嘴，在沙滩上垂死挣扎。
喜慧和几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共同租住着学校附近的一户人家，一幢两层的小别墅。为了减少租金，她挑了一间面积最小又朝北的房间，那里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房客们都是自顾自的，客气地点点头后，就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了。没有一个人同她说话。东方面孔在这里看上去像是少数民族。校园倒是极其漂亮的，但漂亮得陌生了，就好像是一处电影拍摄现场，置换着明信片般的明丽布景，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隔膜之感，让她无法融入。
新鲜劲还没褪去，功课的压力接踵而来，把喜慧压得站立不稳，踉踉跄跄。老师在课堂上讲得不多，大部分内容都要靠课后自学，而布置的作业、要看的书、要写的文章，对于她的英语水准来说，就像让一个最轻量级的拳击选手，突然上场迎接拳王泰森的挑战。她记得，为了完成一篇重要的学期论文，拿到宝贵的学分，她曾经有四十多个小时连续奋战在电脑上的记录。
走在校园里，笑脸如招牌上的广告，贴在不同肤色的年轻人的脸上，但那也构成了不可逾越的界限，无法让人亲近。饮食基本以简陋的西式快餐为主，在她那从小就被各种美味滋养得挑剔的舌尖下面，只能味同嚼蜡，吃到后来，让她一想到吃饭这件事情，就有呕吐的感觉。更让人感到狼狈的是，从小到大都没有担心过金钱的她，开始那么恐怖地计算着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美元了。在任何一家商场，当她把标签上看上去不贵的美元，换算成人民币的时候，她的手就迟疑了，沉重了，最后还是不舍地舍下了。她是一个地道的穷学生。一个穷字，让她生出了掩饰不住的自卑和羞缩。在这里，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中世纪的一个修女，面色如菜，神情落寞，被活泼热辣的现代生活完完全全给放逐了。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喜慧的心里总是回荡着三毛的这首老歌，一遍遍的，像是摆脱不掉的背景音乐。是的，她的远方，她的故乡，还在地球的那一端哩。
……是初春时节吧，岭南地区已是山花烂漫，草木深长，空气潮润温暖。人们换上了轻便的单衣，田里的禾苗也已翠绿一片。清明节快到了。
阿爸继远抽出一个星期天，带上阿妈和她，一大早便从梅州城里搭客车，赶去松口乡下婆太的祖屋。那时，阿公阿婆，加上她的二叔继志一家，还有一些其他各房的亲眷，已经在乡下的祖屋里聚集一堂了。他们准备了各种各样扫墓用的祭品：纸钱，元宝，香烛，鞭炮，酒菜——等各家的亲戚们都到齐了，他们便抬着物品，往祖屋后面的一座小山冈走去。那里埋有他们曾家各代各房逝去的长辈。
喜慧的年龄小，她只管按照大人的吩咐，在墓碑前胡乱地磕头。她的心里没有一点悲伤的情绪，反而有一种春游般的兴奋。纸灰的黑色蝴蝶，被山风吹得飞舞起来，炮仗的震耳响声和刺鼻烟雾，也随风而逝。她和几个年龄相仿的亲戚家的细崽们，在人群中穿梭嬉闹，分享着各家大人们提前准备的美味的食品——喜慧记得自己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清明糕”的点心了。那是乡下的亲戚特意为大家刚刚蒸好的。用几只竹簸箕盛着，上面盖着粗布，揭开来，还在微微地冒着热气。
据阿爸讲，这种“清明糕”由来已久，他小时候在清明节的时候，也能吃到的。做起来却不容易，需要到山上采来嫩春茶、金银花、鸡血藤等几十种春天刚刚发出的嫩芽，趁着新鲜，洗干净了，捣成浆，和到米面里。米面里还要加点糖或蜜，分成整齐的小块，然后放在篾笼上，隔水蒸熟。刚刚蒸出来的“清明糕”，又香又甜又软又黏。谁在尝，都有人会在一旁开心地打趣：“食慢点啦，当心把你的牙和舌头，都咽落肚里啦！”
想到“清明糕”，喜慧就会不由自主地咽下口水。她又记起了每次去阿公阿婆家里玩时，自己尝到的那些城里没有的水果和零食：山捻子、百香果、炸芋头、南瓜丸、薄香饼、番薯条……当然，最馋的，还是阿妈做的那些家常菜了：清蒸河鲫、白切鹅、梅菜扣肉、盐焗鸡、“三及第”汤（一种当地特有的猪肉、猪肝、猪杂汤）……哦，故乡，最不会忘记故乡的，该是人们的舌头和肠胃吧？
喜慧像压抑自己的食欲一样，压抑着对新环境巨大的失望。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石头一样地硌着她，而让她最难忍受的，还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孤独感，就像风筝断线后慌张又绝望地坠落，四顾一片茫然。更可怕的是，这一切她不仅不能向父母如实倾诉，反而要强颜欢笑地编造谎言，假装满意。
她明白，这条道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并且木已成舟，无法更改了。那些付出去的各种花费，那些花掉的工夫和时间，对于她和她的家庭来说，都是一掷全力，倾其所有的。他们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阿爸曾继远做了一辈子的中学教师，阿妈林美云在一家医院的化验室搞化验，虽然他们的工资都是旱涝保收的，但毕竟属于工薪阶层，为了她的留学所费，他们几乎花光了全家多年的积蓄。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省吃俭用，以便维持她在美国的一切开支。无论如何，她除了通报平安、努力支撑、咬牙坚持外，是没有退路可走的。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喜慧觉得自己的人生痛苦到滑稽的程度了。
本来，能到美国留学是她朝思暮想的一件荣光之事。她还记得，在办完一切烦琐到让人绝不能忍受重来第二遍的手续之后，她拿到了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她在房间里那个激动劲儿啊，像个兔子似的蹦跳个不停。她还忍不住在第一时间里，把消息告诉了每一位亲友。她记得自己坐在电话机旁，手里翻着自己那本粉色的小通讯录，那么兴致勃勃地一个个地打下来：
“告诉你，我要去美国读书了！”
这句话，她一遍遍地说着，每说一遍，都感到一种微妙的快感。她觉得，这句听上去像宣言一样的告白，就仿佛是自由女神像上那只巨大的火炬，被她骄傲地高高地擎起了……想想出国前的兴奋，再想想眼前的生活，喜慧不得不想到一个俗气无比的词：梦醒时分。
可是梦醒之后，人还要面对一天天接踵而来的日子。好在喜慧还算理智、顽强，她骨血里隐藏的那种客家人吃苦耐劳的本性，那种吃得黄连咽得菜根的坚韧，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被激发了出来。她明白，没得选择了，唯有一个“忍”字才能对付一切。那么，好，就忍吧，坚持吧。每天晚上，她一杯杯地喝着浓咖啡，在灯下苦读到凌晨。
一年之后，她感到沉重的压力渐渐缓解了一些，功课也没有从前那么难了。身体里被禁锢的感觉细胞，到了这时，才接二连三地苏醒过来。
她发现了这里洁净的空气，还有不一样的蓝天，草坪，鲜花，树木，道路、房屋，到处都是明媚的，辽阔的，疏朗的，放松的。校园仿佛是一座生机勃勃的童话城堡，出没着各种肤色、活色生香的帅哥美女。在这里，快节奏的生活表象之下，却蕴藏着一种等闲识得春风面的从容心态。
终于，她一点一滴地感受到它原本就具备的那些美好了。有空的时候，她会坐地铁，搭公车，去参观各式免费的博物馆，在宁静馨香的氛围里，慢慢体会那些令人惊奇的异国文化。她还有兴趣独自去逛周末的跳蚤市场，时常在那里淘到一些价廉物美的小东西。她也学会了像其他人一样，买一杯咖啡，在露天咖啡座上，尽情享受一段悠闲的时光。她依然是孤独的，但孤独得有力量了。一株刚刚打苞的蓓蕾，经历了残酷的风雨，现在她学会了如何在风雨中独自承受，并努力保持住待放的风姿。
于她来说，功课依然还是第一位的。虽然任务繁重，但已经没有从前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了。她的学习成绩有了显著的提高。她开始适应这里的教学方式，还有那种礼貌但疏远的人际关系了。总之，阳光尚未普照，但是，雨，真的，渐渐地停止了。
就在这时，她认识了一位来自台湾的姓李的同学。男孩喜欢画画，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带着一本超大的硬皮笔记本，在博物馆里对着一些古董文物临摹素描。两人碰面多了，有一天，喜慧终于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带着满眼的羡慕，跟他打了声招呼：“嗨，你是学美术的吗？你画得可真漂亮啊。”
两人坐在一张软皮长凳上闲聊了几句。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同学，就读于同一所大学，只是两人读的专业大相径庭，毫无交集。李同学读的是电影制作，而喜慧读的是经济管理。喜慧一向对搞艺术的人，怀有几分崇拜之心，又在异乡碰到一个黄皮肤、会说中国话的人，立即亲近不少，加上男孩长相斯文干净，言谈举止又潇洒得体，喜慧当下就有心如鹿撞之感。她一扫往日的腼腆拘谨，主动约男孩去休息厅喝了杯饮料。
男孩似乎对喜慧也有好感。他沐浴在喜慧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中，谈性大发，大谈了几部自己最喜欢的电影。都是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去分析的，什么影调，主题的隐喻，长镜头的运用，蒙太奇，环式结构等等，像打开的水闸一样，几乎有卖弄之嫌了。但喜慧的眼睛一直像星星似的，眨个不停。分别的时候，两人意犹未尽地互留了电子信箱和手机号码。
喜慧没想到，自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掉进了一个恋爱的陷阱。不，准确地说，到底是恋爱的陷阱还是单相思的陷阱，喜慧一直搞不明白。她所有的痛苦正是来源于此。
作为一个女孩，虽然她已春心萌动，但她不可能过于冒险，毫无顾虑地直接向他表白的。况且，在她的感觉中，男追女充满了一种征服的美感和乐趣，而女追男则难免显得有些尴尬和勉强。于是，她只能暗怀爱慕，和李同学隔三差五地在网上通着信。周末，他们还会相约着一起吃饭、聊天。每次见他，她都要精心地打扮一番，衣服、发型、香水、妆容、手袋、鞋子，从头到脚，力争做到无可挑剔。她觉得，就是一个傻子，也能感觉出她对他的那份好感了，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的。
可是，李同学的态度始终让她琢磨不透。若说他无意吧，他写给她的信也非常多，除了谈电影，他还跟她分享了很多私密的生活，比如他画的从没有示人的习作，比如他从前在旅游时拍的各种照片，甚至，有次他还传过来几张他儿时在海边玩耍时赤条条的旧照片，配着一行搞笑的文字：男子汉就是这样炼成的。
之后，她也在邮件中给他传去了几张生活照。当然，那些照片看似随意，其实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他在回信里引用了两句古诗来形容她。一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一句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两句点评让她暗自得意了好久，对爱情的信心也水涨船高。
他们在一起吃饭时虽说是AA制的，不过他对她的态度始终热情，而且大多都是他说她听的状态。偶尔他还能买两张电影票，请她一同看场电影。可是——这就是恋爱吗？约会吗？喜慧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像。
是的，他还从没有向她明确地表白过什么。这就是喜慧的烦恼。
难道要让她先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来给这种交往定个性吗？当然，如果能断定他也是爱自己的，那么就是让喜慧主动点，这也没什么，先表白就先表白呗，反正喜慧在他的面前早已放弃了骄傲和矜持。她只是搞不明白，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坠入了爱河。他的态度似乎比友情近点，又比爱情远点。这就是最折磨人的地方了。如果是友情，他就应该摈弃掉一切暧昧的暗示，与她保持恰当的距离；而如果真是爱情，那他就应该更果断些，勇敢些，拿出一个男性的担当，大胆向她表白。或许，他只是出于要排遣异乡的寂寞，想找一个既乖巧又忠实的“女性伙伴”？
喜慧其实还没有真正地谈过一场恋爱。读大学时，倒是有一个瘦小的男孩，狂热地追求过她，不过，她对那个男孩实在太没感觉了，仅从外形上，就无法接受他做自己的男朋友。男孩追求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明白了精卫是无法填海的道理，这才偃旗息鼓。喜慧也乐得一身轻松潇洒。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在情感上非常晚熟的人，对情啊爱的什么比较迟钝，不像她的很多同学，从初中起，就开始这种卿卿我我的纠缠和追逐了。
直到喜慧遇上李同学，她才恍然大悟：其实，哪有什么早熟晚熟的不同？分辨的界限只是取决于你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啊。那些种子原本都是埋在每个人的心里的，什么时候碰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情感的种子什么时候就能发出芽来。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啊。
一个人受爱情煎熬是痛苦的。一个人受不确定的爱情煎熬，那是苦上加苦。那段时间，喜慧发现自己寝食不安，心力交瘁，人一下子消瘦了好多。可是在李同学面前，她还是竭力保持着一个青春女孩的活泼与明媚，一心希望给他留下美好的印象。她安静地听他讲话，俏皮地做出回应。她化着精致的淡妆，一言一行力求贤淑优雅。每一次与他见面的机会，都仿佛是她的一次人生大考。她想，为了她所付出的这些可怕的折磨，他该给她一句迟到的表白了吧？她是多么地辛苦啊，她觉得自己都要支撑不下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筋疲力尽的挣扎之后，喜慧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虽然李同学对她比别人要亲近一些，但也只是把她当成了普通朋友。在她做出他给予她的是友情而不是爱情的判断之后，她强压住内心撕裂般的痛苦，给他去了一封信，大意是说，自己的功课太紧，要完成的论文太多，暂时无法给他写信，也没有时间约他聊天了，等以后她有空的时候再联系吧。其实，这是一封委婉的告别信。喜慧不想自己在单相思的苦海中溺死，她要自救。理智告诉她，远离他，是唯一可以自救的方式。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读懂她信中的真意，当然，更可能是故作不懂。他给她回了一封信，说没关系，如果她没有时间可以不写回信，他不会介意的。到了那个周末，他还像以往那样约她一起吃饭。她犹豫了片刻，竟然决心全无，意志顿失，又如期赴约了。一切还是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什么都没有改变。她摆脱不了他，却又无法与他靠得更近一点。而他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无辜。他似乎对她的心思毫无觉察。
为了与他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喜慧开始去旁听艺术学院的课程了。她还上网找了很多与电影、美术、摄影相关的资料，下载后很用心地做成了一个个资料专集，传给李同学做阅读参考。圣诞节到来之前，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忙着筹划假期，而她却纠结于该送给他一份怎样的礼物，才显得既有意义又含义特别。于是，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跑遍了整座城市，然后为他挑选了一套精美厚重的现代艺术画册。那是她到美国以后最大的一笔日常花费了。而那些钱，她本来是攒着要给自己买一双冬天穿的过膝的长筒皮靴的。这里的冬天比广东要寒冷得多，那双皮靴，她一直向往了好久，也盘算了好久。
可是，她的这些“攻势”，并没能使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李同学除了对她表示了更多的感谢之外，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们原来的交往方式——比友情近，比爱情远。他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就是一盒普通的巧克力，不过，是用精美的彩纸和缎带包装起来的。圣诞夜之后，他就飞回了老家，去看望父母。整个圣诞假期，都没有陪喜慧度过。
有那么一段日子，喜慧觉得自己在李同学面前，简直是黔驴技穷了。她甚至想到了自杀。这种没有出路的非友情非爱情的沼泽，她陷得太深了，没有自救的可能了，她拼得全身的关节都酸痛了，还是无法戒除他。这不能怪他。他之所以如此对待她，只能说明他对她的感情，只付得出这么多。她没有办法让他也陷入到狂热的爱情中，然后让他在如焚的火焰中，大胆向她表白。他的不温不火，不是他的错误，而是他的命运。所以，她的盲目的爱情，就只能是她自己该吞的苦果了。
贱，真贱，爱情就是他妈的让人发贱啊。喜慧一遍遍地在心里痛骂着自己。她想用骂声克服爱情。可是，爱情，怎么是能克服的呢？
当然，自杀，也只是想想而已，喜慧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自杀的。一想到自己的爷娘还在遥远的家乡，为她整天牵肠挂肚着，她的泪水就忍不住滔滔不绝地流了下来。她把头埋在被窝里大哭了几场。别说为爷娘争气，孝养他们了，她总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降临到他们身上吧？她总不能亲手掐灭掉他们心里全部的希望吧？她总不能拿刀子往爷娘的心上直接捅下去吧？
最后，喜慧的勇气到底上来了。她再也不想继续这么痛苦不堪地揣摩着他的心思了，她再也不想让自己挣扎在这种没有出路的情感沼泽了，于是，她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给李同学写了一封信。不是电子邮件，而是一封贴了邮票、白纸黑字、郑重其事的信。在这封信里，她不再含糊，也不再回避。她一字一句地写道：
请你以自己的生命作证，如果你能给予我爱情，那么请你继续，我也会以生命的全部美好来回报你；如果你只能给予我友谊，那么请你远离。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我的贪心。请你原谅我的贪心，因为爱情就是一个人无法抑制的对另一个人的贪心。
她向他摊了牌。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李同学从此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这样，她摆脱了！终于！
有一刻，喜慧觉得自己浑身轻松了很多。像是大病初愈，虽然浑身无力，但毕竟是缓过了一口气。她活过来了。她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再也不用受尽折磨地去猜测人心的谜语了。可是，再一刻，一种剧烈的疼痛，穿透了她的心脏。她意识到，她失去了他，永远地失去了他。一个她爱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的生命里，就这样像大气一样地蒸发了，无影无踪了。她与他，从此就成了互不相干的陌路人了。当初她为他付出的那么多的眼泪和心思，全都没意义了，没痕迹了。一腔衷肠，终成虚化。落红有意，流水无情。世界仿佛是一支燃烧完的蜡烛，徒留下成灰的烛泪，刺骨的寒凉。
抑郁，就这样缠上了喜慧。表面上，她看不出一丝的异样，一切如常。离开了李同学后，她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忙于自己的功课了，她在学业上进展很快，连获高分。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生命发生了怎样刻骨铭心的变化。痛过方知爱浅，爱后才知情薄。她感到离开了李同学，她真的就心静如冰了——所有的水都凝结成了冰。
后来，她顺利拿到了硕士文凭，又顺利考进了位于纽约的一家大型跨国企业。她离开了那间从来都照不进阳光的小北屋，搬到了纽约，租住在一套能望见中央公园的小公寓里。可是她无喜无悲，一脸淡然。除了在电话里很平淡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爷娘，她懒得告诉任何人了。
世事就是这样难料。喜慧没想到，就在这家企业里，她碰到了自己未来的老公温振阳。他是这家公司的投资部经理，也就是她顶头上司的上司。
给婆太庆祝百岁大寿的消息，是在跟阿爸阿妈进行视频聊天的时候得知的。阿爸继远告诉她，明年二月中旬，正好是春节期间，婆太的生日恰好也在那个时候。届时，她的两个堂哥喜福和喜康，都会回到松口的，喜福还要把他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小侄子真真，带回来给大家看，五世同堂，太难得了，希望喜慧和丈夫也能回来。
听到这个消息，喜慧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了下来。她和丈夫原本就准备春节期间回娘家一趟的。一来新女婿依照礼节，也要拜访一下老丈人丈母娘，二来，温振阳也早就有到大陆投资的想法。他想先回家乡走一趟，转一转，了解一下那里的市场，探探路子，摸摸行情，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再说，他自己也是梅州籍的客家人，祖籍离喜慧的老家松口相隔并不太远，有时间的话，他也想去祖籍探访一番的。如今正好碰到婆太的寿宴，一个百岁老人的寿宴，这岂不是众喜临门，锦上添花吗？
“小慧，你醒得这么早？昨晚睡得好吗？”振阳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醒来，他在喜慧的脸上亲了一下。
喜慧立刻折过身来，用双手环住老公的脖子：“振阳，我睡得好沉哩，一夜无梦，简直像头小猪。”
“哎呀，那我昨晚可以偷偷把你卖掉的嘛。”
“没关系啊，你把我卖掉，那我就帮你数钱，好不好？”喜慧懂得老公的幽默。
振阳翻身压到喜慧的身上：“这么好这么嫩的小老婆，我可舍不得。”
“去，去，你又说错话了，什么小老婆，难听死了。是年轻的老婆，知道不知道？”喜慧略带撒娇地说。
振阳是美国出生美国长大的华侨。他的祖辈是清朝从嘉应州（今梅州）漂洋到新加坡的客家人。他们以做苦工在当地立下脚跟，后来经过几代打拼，成了当地颇有实力的华裔富商。发财后，他们的一些亲属又移民美国，把一部分生意也带到了那里。振阳的伯父现在就在旧金山经营着一个家族企业，而振阳的父亲和大哥，还有其他一些亲属，全在公司里辅佐他。振阳则不愿意在他们的羽翼下成长。从沃顿商学院毕业后，他来到纽约这家跨国公司，也是从普通职员做起，一步步升到今天的位置。
认识振阳后，喜慧发现，这个身材中等、长相厚实的“香蕉人”，中文虽然流畅，但不时会蹦出一些奇怪的用法，让人笑话。一次，喜慧去盥洗间洗澡，她随口说了声，我去冲凉啊。没想到，振阳在她身后追问了一句，冲凉是什么意思。喜慧便告诉他，冲凉就是洗澡，广东人都爱这么说的。后来，振阳去洗澡的时候，就说：“我去冲凉水啊。”喜慧乐不可支：“冲凉就是冲凉，这个水字是不能乱加的，冬天难道也要冲凉水吗？”
振阳和喜慧在一起后，他经常让她对他讲中文。他说，中国现在发展得这么快，这么火，公司早晚都要到中国去投资的，所以先要把中文说得顶呱呱的。喜慧有这样一件事情可以在丈夫面前显摆显摆了，因此这个老师当起来就非常主动。
婚后，喜慧便辞了职，在家里做起了全职太太。他们想在一年之内就生个孩子。喜慧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养得胖胖的，壮壮的，然后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小宝宝。以前，她觉得，一个像她这样拿到了硕士学位、独立自强的女性，如果只在家里做全职太太，那是一件让人无法容忍的事情，简直有自甘堕落的意味。可是遇到振阳后，她的想法完完全全地改变了。她觉得，能做一个幸福的全职太太，那是一个女人的好运气，大福气。如果有一个疼爱她珍惜她又有能力有财力的好老公，女人为何还要在社会上，去抛头露面地苦拼苦争呢？那些女强人不过是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公罢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成为一个女强人之前，还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公。
不过，喜慧也知道，她这样想，纯属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矫情。女性做不做全职太太，其实并不是第一位需要考虑的事情。考虑这个事情的前提是，她能否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能干老公，让她依靠一辈子。有了这样的好老公，便可进可退，进有进的风采，退有退的闲适。如果碰不上，那么女性实际上，也就别无选择了。
所以说，能嫁给温振阳这样的男人，那是一种摸彩般的几率。她喜慧就是中了这样的婚姻大彩。
喜慧曾经问过振阳，他究竟喜欢她什么，又为什么要娶她。他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就是不说正经的话。那天，喜慧过生日，振阳在一家酒店请她吃饭，两人喝了不少酒。振阳带着点醉意告诉喜慧，自己曾经结交过不少女友，什么国籍的都有，也有从大陆来的，但她们都比喜慧开放好多，有几个姑娘甚至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想和他上床。他对她们的随意非常鄙夷，无端地觉得她们的身体有些肮脏。这样一想，兴趣也就冷淡下来。
在爱情婚姻的问题上，振阳有些少见的古典情结。他在繁华的都市，向往一种白衣飘飘、冰清玉洁的古代仕女形象。那是他在头脑里幻想出的一个女子：白净，文雅，端庄，略微的腼腆，淡淡的忧郁，一个带着点神秘感的东方美人。
当时，还没有走出情伤的喜慧，恰恰是带着一种冰晶般独特的气质，打动了他。
按理说，他是她上司的上司，在这种精英云集的国际化企业，竞争异常激烈，没有谁不想使出浑身解数，给上司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员工，还喜欢在有意无意间，跟上司玩点小暧昧，企图用自己的女性魅力，来换取一点额外的回报。可是，喜慧不同。她只是认真地把需要完成的工作做完，从不试图接近上司，连同事们下班后在一起聚聚餐、喝喝酒之类的联谊活动，她也从不参加。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在背后称她是——雪人。
振阳就是在听了不少关于她的议论之后，才去找她谈谈的。他满心的好奇，想了解这个“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当然，作为上司，他也想让她变得更随和一点，合群一些，与同事们打成一片。而正是这次不太正式的交谈，为两人的姻缘牵上了红线。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喜慧像轮皎皎明月，带给振阳一种出乎意料的震撼感觉。他没想到，众人口里的这个“雪人”，原来竟是如此的娇小玲珑，年轻清纯。她身上没有一点尘世的气息，表情虽然是淡淡的，但眼神里透出一派罕见的天真，还有一点略微的羞涩。她的言谈举止毫无造作，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简洁又直率。
在商海里沉浮多年，振阳见惯了那些穿着高档职业装的白领精英，他们的笑容再灿烂，说话再风趣，振阳也能瞧出他们身上套着的那种既坚硬又势利的盔甲，闻到他们身上那种混合着金属和灰尘的复杂的铜臭味。他们的灵魂生了锈，积了灰。而喜慧，仿佛是只行走在雪地里的小鹿，她心无杂念，安之若素。
于是，振阳明白了，叫她“雪人”，并不是只说她“冰冷”，也是在说她“干净”。她是这样一个让人忘不了的冰冷而干净的女孩。
过了一些日子，他便请她吃饭。她如期赴约，不惊不喜，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在饭桌上，他先是谈了不少工作上的事情，喜慧应答得条理清晰，颇有见地。他不禁把她好好地夸奖了一通，然后他话锋一转，试探地问了她一些私人问题。老家是哪里的，多大年纪了，有没有男朋友。这在美国是非常忌讳的，只有很亲近的关系，才可以如此唐突。所以他尽量用一种玩笑般的口吻说着，还一个劲地解释：“我只是八卦一下啊，你不要介意。”
喜慧当然没有介意。她本来也可以用一句玩笑话带过去的，可是她还是微微红着脸，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家庭、年龄、简历、恋爱史全部倒了出来。她没有多想什么，只是想让自己的上司全方位地了解自己，一个真实的自己，不带偏见，也无须掩饰。当她说出“我是来自梅州的客家人”时，振阳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天哪。他心想：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从小到大，振阳的父亲都是这样告诉几个孩子的：“无论你们走到哪里，永远都不要忘了，你们是客家人，是祖籍梅州的客家人。我们客家人，是最能吃苦耐劳的，也是最敢于四海为家的，而我们客家女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干最贤惠最优秀的女人……”
得知振阳也是来自梅州的客家人时，喜慧惊喜得从椅子上蹦起来。他是她在美国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正宗老乡啊！那日，她将自己从前听到、看到的所有关于客家人的知识，向振阳倾囊而出：“你知道‘客家人’称谓的由来吗？告诉你吧——从前啊，大概就是魏晋至唐宋的时候，每到战乱纷争、饥荒肆虐的乱世，原本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中原汉人，为了生存，就不得不南迁逃生。他们先后经历了几次大迁移，逐步流落到岭南一带，也就是福建、广东、江西交界的地方。由于平原地区已被当地人占据了，这些南迁的汉人，只好迁移到山区或丘陵地带，所以就有‘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的说法。当地官员为这些移民登记户籍的时候，将他们立为‘客籍’，称为‘客户’或‘客家’。我们‘客家人’从源头上、从血液里来讲，就是一个漂移迁徙的族群，哪里有活路，我们就到哪里去打拼，我们的脚步，现在已经踏上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了。”
“是啊，就像一棵大树，种子虽然散播到了四面八方，但它们都有一个相同的基因，都有一条相同的根。”振阳一边点头，一边热烈地附和着。
“你回过自己的祖籍吗？”
“很遗憾，还没有。”
“哎呀，那你一定要抽时间回去看一看啊，看看自己的祖先到底是从哪里走出去的，那是你自己的根呢！——对了，我手机里存有一些我们家乡的照片，喏，给你看——”
振阳接过喜慧的手机，一张张地看着她存的那些照片：有山水，有街道，有建筑，有夜景——美丽，新奇，仿佛坐落在另一个星球上。突然，他叫了一声，指着一张照片道：“哇，这是什么房子？很古老了嘛，白墙灰瓦，连成一片，感觉像个大迷宫啊！”
“这就是‘围龙屋’，我们客家地区最具特色的民居呀！”看着振阳不解的目光，喜慧指着照片解释道，“喏，这是堂屋，这是横屋，有三堂二横的，也有三堂四横的，视家族规模的大小而定，而后面这个半月形的外层，是围屋，有的是一围，有的两围，甚至三围或更多的，围龙屋就是由此得名的。你看，这些弧形的围屋，拱卫着正屋，形成了一道封闭的屏障。最小的围龙屋，建筑面积也在上千平方米，大的则有上万平方米，有的大围龙屋居住着上百户人家，几百口人哩。建好一座完整的围龙屋，往往需要五年、十年，有的甚至需要更长的时间。围龙屋之所以采取这种封闭又连片的式样，与当时客家人的处境有极大的关系。因为是中原南迁的汉人嘛，他们避免不了会受到当地人的排挤和欺侮，而他们又大多住在偏远的山区，也会有盗贼出没，猛兽侵袭，所以他们不得不聚族而居，也不得不建造这种具有防御性质的住宅。”
见振阳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喜慧不知不觉中，就为自己的家乡当起了义务宣传员，神情里溢出骄傲来：“这种古老的房子，在我们家乡，特别在偏僻的农村，是随处可见的。这些围龙屋大多依山而建，前低后高，中轴对称，屋脊上都会装饰有精美的石雕、瓷雕和木雕，雕刻着各种寓意吉祥的动植物图案。这些古屋的墙壁，一般都采用一种特殊的土坯结构，以泥土为主，掺杂灰、沙、碎石，有些还添加卵石、稻秆、竹枝，再加上糯米、红糖等搅拌在一起，因此十分厚实耐久。保存几百年的老屋，在我们那里也不算稀罕的。这些古屋的规模都很大，你看，有这么多的卧室、厨房、大小厅堂，还有水井、猪圈、鸡窝、厕所、仓库等生活设施。厅堂之间用一口口天井相连，地面铺有石板或鹅卵石，晴天晒物，雨天排水，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小社会。围龙屋一般还在四处边角，建有坚固的多层‘角楼’，既可用来储备粮食、草料，又可居高临下，抗击来犯之敌。特别有意思的地方还在这里——瞧，围屋前都开挖有一口半月形的池塘，而屋后，在围屋与正房之间，则有一处半月形的空地，这叫‘化胎’，这两个半圆相合，形同阴阳两仪的太极图式。它们围绕着这些方正的堂屋，寓意天圆地方，体现了天人合一的东方精髓。”喜慧越说越有点口若悬河起来。
“了不起，了不起！”振阳不知在说围龙屋还是说喜慧。他再一次被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孩震撼了。他隐约地感觉出，她那玲珑的身体里，竟蕴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能量。
其实，那一天，喜慧也为自己暗暗吃惊，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了那么一大通话。就像一口掩埋在茫茫沙漠之下的巨富油田，她被他开发了出来，喷出了压抑很久的绵绵宝藏。
从此之后，振阳便经常约喜慧出去吃吃饭、聊聊天了。他们是不打折扣、货真价实的老乡关系，相处起来就随意好多。振阳发现了喜慧性格中更多的侧面。除了冷和净，实际上，她也有风趣、活泼、顽皮的一面，真的像只聪明可爱的小鹿。这让振阳对喜慧又添了不少的喜爱。他比她年长十岁，恰好是他希望的年龄差距。加上她坦白的恋爱史，在他看来，只是她自己的一段非常幼稚的单相思的经历，充其量只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情感萌动。她的爱情经历其实还是一片空白的。在这个恋爱如喝水一般简单又频繁的时代，上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空白的姑娘呢？
那么，还等什么？这片空白，不正是上帝留下来赐给他，让他去书写一段完美的爱情的吗？她不正是他一心向往的那个白衣飘飘、冰清玉洁的东方仕女吗？
这么一想，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像春来花开秋到结果一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喜慧和振阳恋爱之后，才在对比中明白了，自己从前真是被那位李同学给害苦了。那哪里是什么谈恋爱呀？纯粹是自虐啊。都是她在迁就他，为他考虑，为他纠结，仿佛爱上他，就欠了他一样。而振阳对她，是时刻的关心，呵护，甜言蜜语，外加礼物不断。她像一枚小豆子，被豆荚紧紧地保护着，温暖着。恋爱，原来竟是这般的滋味啊。喜慧好像飘浮在云层里，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了。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振阳，谢谢你，你就是我的阳光，生命里真正的阳光，永远的阳光。振阳，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对你更好的。振阳。振阳。
一年之后，他们在教堂里交换了戒指，许下了誓言。
新婚之夜，振阳收获了喜慧的贞洁。他们的幸福，因为喜慧的空白，而变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生命高潮。那时，振阳抱着喜慧，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的：“小慧，宝贝，你真是我的宝贝，这是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我爱你，爱你一辈子！”
喜慧抿着嘴，甜蜜地微笑着，娇羞如水中的红莲。她在振阳的鼻头上按了按：“傻瓜，再教你一个词，那叫无价之宝，知道不知道？”
“哦，对，对，无价之宝，无价之宝！”
